话音低柔软糯,苏问弦一直留神看她,听得一清二楚,登时皱眉,并不出声,仔细去瞧苏妙真神色。
烛光黯黯,苏妙真垂脸沉思,抿唇皱眉。
似无羞涩、向往或欢喜等小女儿情态。
苏问弦不动声色,摩挲杯沿,缓缓道:“景明他年少成名,很有些能耐,只可惜他在姻缘一事上颇不顺利,未婚娘子还没过门就死了,已有两年,他倒重情重义,至今也未在议亲。”
苏妙真好奇道:“我记得,看灯那夜陈宣搜捕逃奴搜到咱们松竹雅间,为的不就是他妹妹的案子?说来也是可怜,想那陈家姑娘不过双十年华,为亲人争权夺利,竟断送性命……”
她想了想,倾身看向苏问弦,郑重道:“哥哥,此人既然是为其妹冤情,当日的事你也别计较,若他向你赔罪,可不要为难,就当是为那陈家姑娘积德了吧。”
苏问弦听她话里只顾着那香消玉殒的陈家姑娘,对顾长清的相关事迹竟是半点云淡风轻,毫不留意,心下一轻,含笑道:“你倒是心大,便是我,现在想起当日之事,还想用鞭子抽他一顿……”
苏妙真忙忙摇头,不允,“那可不行,陈宣那人在杀亲血仇上都能忍了两年,后来你在雅间相斥,他立时恳切道歉,能屈能伸,此人心机城府至深……若真为我开罪他,反倒不妙,不若此时让他有愧我们伯府,日后方有些好处呢。”
陈宣其人,苏问弦早摸个大概,当然知道得罪此人没有好处……为元宵大火让陈宣也趁机在乾元帝处得些好处一桩,苏问弦颇为不满心烦,便是陈宣赵越北今日出了内廷,要请他东道,以表擅闯歉意和救火谢意,他也推了。
可真真事事以他为先,连被人无礼都能忍下去,如此情意……苏问弦心内熨帖至极,道:“平江伯府早不复五十年前的煊赫,便他能东山再起重掌总漕之位,我也不惧开罪此人。”
苏妙真正探身去取案几上的小小并刀,听出苏问弦言语里的隐含之意:便是能掌天下漕粮转运的人,在他眼里也无可畏惧处,可见苏问弦志向高远。
这话若是别的人说,苏妙真只会暗自发笑,笑对方不知天高地厚——但此人却是苏问弦。
苏问弦的心志智计,她是有所领教的。孤身在京读书,不为富贵荣华所迷而成纨绔子弟,反悬梁刺股地读书,同时不缀武学。这种毅力岂是常人能有的。京里多少让皇亲国戚们头疼的不肖子弟,都被宠坏了,他却砥砺心智,勤奋上进。
后有改进聚珍一法的事,他散发书籍在京里广造议论,最后震动顾大学士上书内廷成就此事,许多手段,她想起来,总觉钦敬。再后来元宵走水,他又是第一个想到紧要处——官仓草场,比那五城兵马司守官及赵越北陈宣等人强出许多……可知他此番言论看似目中无人,实则非狂妄之言。
苏妙真剪落烛花,侧首一笑:“话虽如此,能不结仇还是不结仇的好,何必冒险。”搁下剪刀,见苏问弦面有微哂,又道:“不说他了。官仓这事,我总觉得,这仓场大火后头的隐情不能被遮掩住,万一,万一真的事发,你可不要掺和,官场倾轧如此险恶,你和爹爹,可得先明哲保身才好……”
苏问弦先头还没什么,听到她最后一句,突地沉下脸来:“怎得,抢功我能在前头,这样的实事我反不能做了?真要揭出来一堆硕鼠,反是大好事。为一己之私不敢取义,那是懦夫之举。真真,你先顾虑,怕我得罪陈宣。又觉得我不该参合这亏空大事,可是看不起我?在你心里,我就是那等胆小如鼠,无勇无谋,以至于只能当缩头乌龟的人么。”
苏妙真辩道:“我又哪里是这意思了,不过让你当心些罢了,看看风向,别做出头鸟——好赖你还没入仕呢……”
见苏问弦仍面无表情地,盯着她不言语,嘀咕道:“你真想冲在前头,谁又能管?是啊,官场上的事,和我一个女儿家却再无关系的——我说话本也不顶什么是了。”
煮茶备点心的绿意蓝湘二人进来,一瞧,室内静悄悄地,自个姑娘撅了嘴低着脸不说话,绿意便笑道:“怎得了,姑娘,三少爷这兄长待你这么好,可该知足了,且再没有给兄长使脸色耍小性的了,小心夫人晓得,又得说我们不劝你好好学规矩呢。”
绿意不说话还好,一说苏妙真更觉委屈,嘟囔道:“哪里是我耍性子,他今天不知道拿了多少话堵我哩,又是不信他、又是女儿家管得太宽、又是看不起他的,怎得再好跟人说话的,多说多错,不如闭嘴反倒清净……”
她低下脸,从那掐丝红盒里提溜了个鲜橙在手,搁在棋盘上,盯着那鲜橙死瞧,再不吭声,蓝湘上前,也欲再劝几句。
苏问弦回视扬手,示意让她俩出去。
两人摇头退到外间立着,各自竖了耳朵静听。
过了半盏茶时间,但听帘闱内并刀轻剪,绿意隔了帘子瞧一眼,模模糊糊地,里头却是苏问弦拿过黄橙,替她剪开剥下,沾了白雪似的新盐,递过去温声劝哄道——
“真真,你说话在我跟前,何时不顶用了……再有这官场的事,但凡你问,我无所不言,刚刚不过怕你晓得这里头的险恶而惧怕忧心……既然你不害怕,又比一般男子要有见识的多,日后还多的是我请教你的时候……几句顽话,可别恼了……”
绿意听几句“官场”“险恶”,已知其秘,不敢再听,退到一边,和蓝湘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