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钱灵巧躲过,挪了几步,哈哈大笑。
朱敛笑眯眯看着两人。
天阙峰,一峰独高,周边群峰如俯首低眉。
所以很惹眼,只是临近山顶就开始云雾缭绕,看不清那边的具体景象。
大致算是进入天阙峰地界后,经过一座石拱桥,底下就是哗哗作响的清澈溪涧,游鱼悠哉。
陈平安刚走上桥就停步了,往南望去。
登山之后,就不知下一次是什么时候,才能双脚踩在桐叶洲的大地上了。
扶乩宗那条有着千奇百怪的喊天街,大妖作乱后,是不是从此就没了?
那个撞破天大阴谋的外门杂役少年,会不会像自己这样,从一个泥腿子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飞鹰堡那边,陆台在那座上阳台观道可有成效?当时为何要偷偷将价值二十枚谷雨钱的狭刀停雪,偷偷放入他的行囊?当时陈平安见陆台收了陶斜阳三人做记名弟子,还不太理解陆台那句“不近恶不知善”,如今才有些理解其中意味。
钟魁以后还是不是大伏书院的君子?
女冠黄庭追杀那头背剑白猿,会不会又是一番造化?
藕花福地的春潮宫周肥,返回玉圭宗后,摇身一变就成了整个云窟福地的主人,是叫姜尚真来着?
碧游府和埋河水神庙的香火,有没有更加鼎盛?
大泉蜃景城到底有没有迎来今年的第一场冬雪?
曹晴朗在那个小宅子里,一个人过得还好吗?学塾先生的学问大不大?会不会教他书本以外的道理?
桥上,卢白象四人见陈平安停下,就跟着站在桥上。
陈平安看着远方,黑炭小女孩便抬头看着跟平时不太一样的陈平安。
朱敛是一得空就开始翻书看,裴钱看过了陈平安,就踮起脚跟,想要看清楚这疯老头到底成天看些什么,鬼鬼祟祟的,见不得人。
朱敛又是一巴掌抵住裴钱脑袋,轻轻推开。
裴钱问道:“书上写了啥?”
朱敛答非所问,“没写啥,就是些个老套故事。”
裴钱刨根问底,“啥叫老套的故事?”
朱敛呵呵笑道:“对你这个年纪的小娃儿来说,不老套,见啥都新鲜。只不过书上故事,那些悲欢离合,纸上看来终究浅,淡,轻。看过就看过了,很快就会忘记的。可是人活着,饿得肚子咕咕叫,脚底磨出了水泡,给人打了一拳鼻青脸肿,都是实实在在的。”
裴钱皱眉道:“你到底想说啥?能不能好好说话,多学学人家老魏,行不?”
朱敛斜眼打量着手持行山杖的小丫头,啧啧笑道:“胆儿肥了不少啊。”
裴钱笑着退后了两步,摆手道:“不肥不肥,就我这小身板,瘦了吧唧的。”
朱敛合上书籍,埋怨道:“给你一搅和,书上那般荡气回肠的贴身厮杀,索然无味啦,不看了不看了。”
裴钱一头雾水,“书上的人,杀得很痛快?有我爹和神仙姐姐在破庙外那么厉害吗?”
隋右边黑着脸,强忍住一剑削去那老色胚脑袋的冲动,再一巴掌拍死这个口无遮拦的小丫头。
朱敛收起那本香艳异常的书籍,双手负后,摇头笑道:“比不得比不得。”
觉得自己这一记马屁十分出神入化的裴钱,邀功地转头笑望向隋右边这位神仙姐姐。
隋右边转过身,径直走下石拱桥,眼不见心不烦。
裴钱有些纳闷,心想这个臭脸娘们今儿吃错药啦?
卢白象依旧云淡风轻微笑着,此地景色宜人,以后若是自己能够结茅修行,也该寻一处这样风景如画的风水宝地。
陈平安没有理会裴钱那边。
到了宝瓶洲最南边的老龙城,就可以见到那个范二了,还有性情温婉的桂夫人,当然还有灰尘药铺的郑大风。
再往北走,去大髯豪侠徐远霞,徐大哥的家乡,找他和张山峰去,告诉他们此次分别,自己喝过多少的好酒,一双手能数过来就算他陈平安输!
还要去书简湖,看看顾璨那个小鼻涕虫过得如何,见面的时候,会不会成了仙家弟子的顾璨,就再也不会是自己屁股后头的拖油瓶了?
再去大隋山崖书院,那里有李宝瓶,李槐,林守一,于禄,谢谢。
当然还有个弟子崔东山。
估计这一趟走下来,五年之期也就差不多到了,到时候就可以回到家乡,走入泥瓶巷,走上落魄山。
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草窝,更何况自己如今的家,可真不是什么草窝了。
只有真正走过外边的世界,才知道如今的龙泉郡地界,是何等的洞天福地适合修行,山水气运被大骊王朝强行截留在原地的各座大山,可以说每一座都是盖了水字印后的碧游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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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阙峰青羊宫,有大殿六重之多,分别香火供奉祭祀有各路道家神仙,主殿大柱上的对联,号称一绝,将近四百个字,有“仙人篆书榜金门”的美誉,青羊宫右侧有一堵巨大石壁,云雾袅绕,是一幅天然而生的蛟龙布雨图,左翼靠近悬崖,正是最著名的仙子梳妆台,源于有一棵古老青藤扎根崖畔,枝叶茂盛,一直蔓延垂挂下去,长达百丈,宛如一位天上仙子,以云海作为溪水,梳洗一头长达百丈的青丝。
青羊宫宫主陆雍,是一位潜心修行、不理俗事的老元婴,名声不显,而且这辈子只注重炼丹一事,在山上练气士眼中属于最极端的“文修”,战力极其不符元婴身份,在桐叶洲中部,一些个擅长厮杀的金丹地仙,都不太把青羊宫当回事,因为天阙峰的仙家渡口规模不小,经常有地仙往来,所以青羊宫的练气士没少受气。
昨天青羊宫来了一位身份比天大的贵客,报上名号后,山门弟子赶紧跑去通报,陆雍竟然舍了一炉丹药毁坏的风险,离开丹炉房,亲自陪同那位大修士逛了一圈天阙峰,战战兢兢,汗如雨下。怪不得陆雍这般伏低做小的作态,实在是青羊宫早年招惹过对方所在宗门,毕竟青羊宫与桐叶宗更近些,桐叶宗又是桐叶洲仙家执牛耳者,经常有弟子下山修行时,路过这座渡口,有此青羊宫一个不长眼的龙门境长老,在一场冲突中,偏袒桐叶宗一位嫡传小仙师,本来这不算什么,人之常情,可哪里知道那个给青羊宫羞辱的下五境年轻修士,竟是不显山不露水的玉圭宗弟子,而且关键是那人姓姜!
玉圭宗姓姜的人,有钱。为何有钱?云窟福地都是姜家的,能不有钱吗?
当年那个姜氏子弟也没喊打喊杀,就是砸了一大把钱,预定了整整一个月天阙峰渡口所有渡船的名额,使得数百位桐叶洲练气士,滞留清境山,在青羊宫附近大眼瞪小眼,待足了一个月后才得以启程,人人恨不得把青羊宫给砸得稀巴烂。
至于说跟那个姜氏年轻人抱怨半句,没谁有这胆子。陆雍身为堂堂元婴地仙,直接躲了起来炼丹,炼出一大炉丹药后,让青羊宫弟子们一个个送出去赔礼,这才没彻底砸了祖师爷辛苦打造出来的金字招牌。
一个姜氏子弟就这么牛气冲天了。
那么姜氏家主亲临青羊宫,陆雍能怎么办?
天阙峰那条被称为“丹梯”的台阶顶部,站着姜尚真和陆雍,就两个人。
陆雍试探性问道:“真不用老朽让青羊宫子弟下山去,帮着前辈迎接那些贵客?”
万里迢迢从桐叶洲西海赶到这大泉北境的姜尚真,默不作声,高深莫测。
陆雍只觉得苦不堪言。
难不成会是一场山崩地裂的神仙打架?小小青羊宫,哪里经得起姜尚真这种上五境神仙的一跺脚一挥袖?
陆雍只能祈求祖师爷们显灵保佑了。
与这种性情难测的上五境大修士相处,真是难熬,陆雍感慨万分,等这尊神仙离开清境山后,自己一定要闭关炼出一炉灵丹,不然实在憋屈。
陆雍小心翼翼问道:“不然老朽亲自下山相迎?”
陆雍觉得自己一位元婴,卑躬屈膝到了这个份上,姜氏家主好歹要稍稍念些香火情吧。
姜尚真淡然道:“你配吗?”
陆雍膝盖一软。
我青羊宫危矣!
姜尚真蓦然大笑起来,拍了拍老元婴的肩膀,“哈哈,开个玩笑,别怕别怕。只要今儿顺利,之前那件你们青羊宫惹出的破烂事,一笔勾销不说,我姜氏再跟你购买一百炉最贵的丹药。”
陆雍咽了口唾沫,只得赔笑。
姜尚真啧啧道:“说这三个字,确实让人神清气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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桥上。
朱敛三人也走过了石拱桥,与隋右边站在一起。
所以桥上就只剩下陈平安和裴钱。
陈平安回过神后,趴在栏杆上,探出脑袋,似乎想要寻找什么。
裴钱蹦跳着,好奇询问:“找什么?”
陈平安说道:“想看桥底有没有悬剑。”
裴钱挺直腰杆,又开始施展她的马屁神功了,“在桥上哪里看得到,我去桥底下帮你找找看!”
陈平安笑着站起身,揉了揉她的小脑袋,“不用了。”
裴钱仰起头,满脸疑惑。
陈平安低头看着她的那双眼眸。
裴钱配合着瞪大眼睛,使劲瞪圆了,“给瞅瞅,我眼睛里边真有钱吗?”
陈平安愣了一下,拍了拍她脑袋,往桥那一头指了指,笑道:“去,咱们过了桥开始登山。”
裴钱好嘞一句,颠了颠包裹,挥动着行山杖,大摇大摆走下了石拱桥。
陈平安闭上眼睛,记起少年时在家乡坐在桥上,入梦后看到了另外一座桥。
金色,极长。
云海滔滔,左边望去,日出大海,转头右往,月落西天。
陈平安就这么闭着眼睛,从脚底下这座不起眼的石拱桥一端,大步走向另外一端。
一袭白衣,山风拂过,双袖飘摇。
裴钱刚刚蹦跳着下了桥那边的台阶,转头望去,眼睛一亮,老气横秋道:“我爹真神仙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