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王妃因为腿脚不便, 得了皇恩, 入宫后仍可乘马车,行到不能行之时, 换二人抬软轿。
楚寻双手拢在袖子里, 闲庭信步,时不时的发出一句感慨, “哟, 这小亭子还在啊,当年玉贵妃不是因为石阶绊了脚, 恼恨之下要拆了么?没拆啊!哎?那棵银杏树我可记得清楚,我爬过, 啧啧,十年过去, 也没见它怎么长啊,果然人和树还是有差别的……”
薛灵珠坐在软轿上, 听着她有一搭没一搭的自问自答,脸上的肉一阵阵的抽,小时候她就觉得楚寻不正常, 现在只觉得她肯定是疯了!
出生便没了爹娘,抱养在吃人的深宫,磕磕绊绊的长大, 十岁嫁给死人, 而后整整十年被关在地底陵墓, 经历这么多, 她竟然还能神色轻松的关心这些有的没的!
正常情况下,她不是应该形如恶鬼,内心被仇恨怨毒所占据,面容扭曲,阴郁的不似活人吗?
她甚至还能笑的出来!
是了,笑!
一个自出生就那么悲惨的人竟然可以笑的那般灿烂!
到底是有什么好开心的!
明明她出生比她高贵,拥有的也比她不知多多少倍。那些与她交好的人,只要她薛灵珠动动小指头,她们都会毫不犹豫的抛弃她而奔向她。
可她依然能笑的开怀,最可恨的是,对于被孤立抛弃,她表现的毫无所觉。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明明什么都没有,却感觉比所有人活得都有底气!
薛灵珠讨厌这样的人,非常非常讨厌。
尤其在她小心翼翼的讨好身边每个人时,阿寻的无忧无虑几乎要刺穿她的心。
她忍不住开始想,现在的楚寻之所以还能这样淡然自若追忆往昔是因为她还不知道仇人就在面前。
因此,当快到寿康宫时,抬轿子的宫人躬身离开后,鬼使神差的,薛灵珠凑到楚寻耳边说:“你知道是谁将你关在暗无天日的地底陵墓十年吗?是我,就是我啊!”疯狂的表情在她面上一点点的蔓延,有些畅快。
杏儿就跟在后头,听得清清楚楚,表情一瞬间凌乱,紧张的四下张望。
“哦,”楚寻正在理衣服上的褶皱,甚至连头都没抬一下。
面见太后规矩多,稍微一点瑕疵都能被挑出诸多毛病。
薛灵珠等了半天不见她有多余的表情,小时候那种恨不得敲烂她的脑袋却又无可奈何的情绪又挣扎着爬上了心头。笑容也冻住了,“我关了你十年,你就这反应?”
楚寻疑惑的看了她一眼,暗道:“你关的是那个楚寻,又不是我,抱歉,我虽然占了别人的身子,可我实在没有□□雪恨的想法。”于是她点了点头,说:“好的,我知道了。”
好的,我知道了。
薛灵珠怔住了,那种一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让她心口堵的发慌,恨不得喷出一口血来。
她幽幽记起,曾经她给她使绊子后,阿寻是根本不知道的,明明她已经做的那样明显了,她还毫无所觉,逼得她不得不自己绕个弯子通过其他人的嘴故意跟她揭穿自己。
知道真相后的阿寻果然发怒了,笑容不在,又凶又恼的来找她算账。
没有人知道,每当这个时候她有多开心。
她喜欢撕裂人面上的笑容,很过瘾!
薛灵珠自以为的诛心之言,就这么被轻描淡写的带过去了,以至于她久久不能回过神,等秦河抖着拂尘迎了上来,她猛然回过神来,刹那间,扭曲得痛苦让她不能自已。
杏儿察觉不对劲,上前扶了她一把,薛灵珠如一头受伤的雌兽,痛苦又绝望,一把挥开她,“滚开!”
惊得秦河慢了几步才重新上前,道了句,“福王妃,郁候细君,太后她老人家等着二位呢。”
楚寻眼角的余光扫到薛灵珠失态,面上表情不变,眼底划过一道锐光。
如果说小时候的阿寻是快乐的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那么薛灵珠则是小心翼翼的活在别人的世界里,她总是忍不住去观察身边人,看有谁比她拥有的多,比她过的快乐,每当觉得自己不如别人的时候她就会感到异常的痛苦。
小时候的阿寻看不透,即便刺痛了薛灵珠也是无心为之,但看过了阿寻记忆的楚寻却深刻的明白击倒薛灵珠该用何种方法。
那就是活的比她好,比她快乐,那样,即便自己什么都不做,薛灵珠就能亲手将自己推进深渊。
秦河引了二人入内,里头并不如秦河所言请了几名命妇作陪。
尚未进屋就闻到一股浓郁的檀香味,上首正中的位置端坐着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身上没戴什么首饰,单右手挂了一串南海夜明珠串的念珠,颗颗圆润饱#满价值连城。但据说这些夜明珠都是今上一片孝心跟东海龙王求来的,若不然太后也是不会要这样的奢侈物件,只因是东海龙王赐的,那就是开过光的法器,意义别有不同。她身上穿着一件素色衣裳,看上去普通的不能再普通。可楚寻清楚的记得,就因为阿寻曾经不小心碰到檀香将这样的衣服烧了一个小洞,被寿康宫的掌事青莲嬷嬷罚跪了三天三夜,还不许吃饭只给口水喝。后来阿寻偶然得知太后那衣料子也是千金难求,据说每年才织出两匹,都是按照太后的要求,做成太后喜欢的花色。
薛灵珠和楚寻一前一后,俯身跪拜,“老菩萨,万福金安,孙媳来给您请安了。”
太后信佛,最近几年都有些魔怔了,就连儿孙们请安,他们要是称呼她老菩萨她就开心,叫她其他的,她反而不怎么高兴。
薛灵珠体胖,腿脚又不便,屈膝弯腰略显困难,杏儿站在她身后,很自然的上前扶了她一把。
太后笑眯眯的,说:“灵珠身子这般沉,可是有喜了?”
薛灵珠脚底不稳,差点仰倒,僵着脸道:“没,没有。”
太后面露遗憾,仍旧是慈眉善目的脸,“你这身子任谁看了去,都会以为你怀了七八个月快临盆了。你和吉人寻常在家要多亲近亲近,这都多少年了,怎么连个孩子都没有?你心里也得有个数。”
有个数?什么数?还不是敲打她主动张罗为丈夫纳妾。(嘿,咬碎一口银牙,咬碎一口银牙)
薛灵珠口内连连应“是”,面上一阵红白交错。要不是怕楚寻借机告状,她真是一点都不想进宫。先前皇后看在她是她亲侄女的份上,对她还颇为照顾。可有时候因着看不上她娘的出身和做派,对她也横挑鼻子竖挑眼,但那也都是背后的事,只要忍一忍还能过去。可自从她娘设计她嫁给靳吉人后,皇后对她的态度就一下子冷了下来,倒也不再说她了,就是看不见她了。
薛灵珠都能想象得到,将来靳吉人的兄弟靳珩娶妻了,妯娌俩个在婆婆跟前服侍,该是何等的尴尬场面。
楚寻自进入殿内,就察觉到一股冷冰冰的视线落在身上,盯得人头皮发麻,等她请过安抬头,那道视线也恰好的收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