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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裴明跟卫应国是多年的好友,卫家举家迁到滨海定居之前,陆家正是滨海的地头蛇。陆老爷子掂量了两家的斤两,客客气气地接待了这条北方来的强龙,帮老卫公办妥了宅子地皮的事情,甚至还让出了一条街做贺礼,恭喜老卫公觅得滨海这块上佳之地。
那个时候陆裴明年方十九,正准备出洋留学,老卫公晓得了,便推自己儿子随他同去——这是要结通家之好的意思,算是回应陆老爷子的善意,并且谦逊地表示卫家无意于陆家相争。
卫应国跟陆裴明出洋留学,去大不列颠读剑桥。老卫公在学院旁为他们买下了一整栋公寓,配备管家和女仆,于是卫应国便结结实实跟了陆裴明在一个屋檐下住了五年,吃住学习都在一处。
陆大少和卫大少的名头当年响彻滨海,现在想想,其实这不过才过了两年,陆大少便消弭无踪,滨海只剩了一个卫应国作威作福,依旧担着“纨绔子弟”的恶名。
卫婕翎先前将他与自己的兄长看做一类人,因此对这位“陆大少”无甚好感,尤其是日本人攻占滨海后,陆老爷子隐退,陆裴明简直变成日本人家养的奴才,见谁都卑躬屈膝。
卫大少还在,但“陆大少”却被“陆院长”取代了。
卫婕翎看着如今的陆院长,他小心翼翼地捧着杯子喝茶,双肩缩起来,看起来有些畏畏缩缩的滑稽。
因此才不引人戒备,也不引人注目,所以能在“陆院长”这层皮下干些别的事情。
卫婕翎沉默了很长很长时间,在这段时间里,陆裴明一直畏缩着喝茶,像是他方才说的其实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压根不足以将他和陆家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我知道这场官司我赢不了,”卫婕翎道,“你希望我做什么呢?”
“七小姐不必与栖川领事为敌,她无意伤害卫家。”陆裴明说着,在桌子上写:加入我们。
卫婕翎注视着桌面上的字,她几乎没有犹豫便点头,但随即愣了一下,像是想起什么似得,神『色』暗淡下来,又道:“我已经不再是栖川领事的朋友了。”
“领事很欣赏你,你年纪还很小。”陆裴明看着她,“小姑娘总有犯错误的时候,所以才需要成年人的指点。”
他字字句句都像是在为栖川旬当说客,就像栖川旬正在窗外听着一样。卫婕翎用眼睛注视着陆裴明,她很快想到他这么说的用意,于是惊讶地挑起眉『毛』,在桌上写:沈爱云?
陆裴明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摇摇头:“七小姐不要想太多,但也不能一点都不想。”
卫婕翎依然用研判的目光审视他,如果陆裴明是重庆的人,那么让她来见他的小野美黛是什么身份?她可是个日本人,而且是日本高官跟前的红人。
她看着陆裴明的眼睛,开口道:“为什么?”
为什么你会加入中统,你什么时候加入的中统?
“七小姐做的决定,其实就是一道道选择题,人要为自己的决定承担后果,其实就是承担那个选项所导致的最终结果。”陆裴明道,“做选择的时候要想,但选项生效后就不要再想太多了。”
“陆院长说话太深奥,我听不懂。”
他或许真的是中统的人,但中统的人也有可能被策反,整个陆家都在滨海,如果日方许给他高官厚禄,那么陆裴明显然没有理由继续为遥远的重庆流亡当局效力。
那么再经他的手传递给重庆方面的消息,就是恶意为之的陷阱了。
陆裴明道:“媒体没有集中报道卫氏宗亲状告卫家老宅的消息,栖川领事在给七小姐留后路,她还没有将你当做敌人。”
卫婕翎皱着眉思索,又在桌子上写字:渝欲议和。
陆裴明失笑,在桌上回复:缓兵。
卫婕翎再次沉默下来,不说话,也不写字,她在脑子里慢慢梳理这桩官司从第一天到今天发生的所有事情,然后就发现……
这真像一局精心布局的棋,而她卫婕翎就是其中的猎物。在她向滨海法院递交诉状,状告兄长卫应国贪图义庄财产之后,小野美黛上门,这局棋便开始了。
谈竞将这案子宣扬到人尽皆知,小野美黛来把日本领事馆当做靠山放到她背后。在她完全信任这两人,按照他们的建议撤诉之后,栖川旬立刻以正义代言人的形象出现,接收卫家宗亲,为他们安排生计,替他们讨要属于他们的财产——老卫公的嫡系子女变成贪婪无度的纨绔,而日本领事馆则名利兼收。
现在陆裴明又出现了,抛一根救命稻草给她,说栖川旬其实无意与她为敌,还为她留着后路。同时还给她一个不得不去走这条后路的原因:他是中统的人,他为救国而来,他邀请她加入。
看来陆裴明是真的被策反了,卫婕翎想,如果他被策反,那么正在抗日的重庆显然需要一个人来提醒他们,注意接到手的信息。
这件事不必卫婕翎来做,但她很想做。
“我愿意去见栖川领事,如果她还愿意见我。”卫婕翎没有再写字,她用手将桌上的字抹去,看着那些水迹一点一点消失在桌上,“请陆院长居中说和。”
他们从屋子里出来,沈爱云正在另一间厢房里躺着,听她手下的丫头们咿咿呀呀地唱戏,皮黄腔有种北方的豪迈大气。沈爱云在躺椅上闭着眼睛听,姿态端的像个王公贵族。
卫婕翎伸手在门上敲了敲,椅子上的王公睁开眼睛,不动弹,冲着她微微一笑:“在这儿吃晚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