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后。
“娘!”屋门被推开时,男童清脆的声音响在耳畔,好比欢快的小兔,快速扑入对方怀中。
女子挽发素裙,容色明丽,抱住怀中的男童,疼爱地抚摸着他的头发:“寻儿乖,等久了吧?娘今天去完绣庄,就到镇上买了些你平日爱吃的糕点。”
封凌寻眼睛一亮,抬起头,小小年岁,眉目已是生得日渐俊美,依稀有了那人的影子。
“没有的,娘,寻儿没有等久。”他双眸犹如宝石焕着光彩,目不转睛地盯向母亲手中的篮子,虽是焦急,却仍乖乖站在原地。
花以怜轻笑,知他心里早就迫不及待了,将篮子放在桌上,张口道:“吃饭前,记得要先去……”
怎料封凌寻已经跑到水盆前,认认真真地洗净了自己两只白嫩的小手。
花以怜见状一笑,不再言语。
封凌寻见母亲为自己买了藕仔糕,欣喜万般,立即拈起一块塞入口中:“娘,好好吃呢。”
花以怜用帕子替他擦着嘴角残渣:“慢些吃,别急。”
封凌寻又拿起一块递到她面前:“娘,您也尝尝。”
对上那一双天真无邪水汪汪的大眼睛,花以怜轻启唇齿,含笑咽下。
“娘,好不好吃?”他忽闪着蝶翅一样长长的睫毛。
“好吃。”花以怜微笑回答。
封凌寻又搬来小木凳,站在花以怜背后,主动替她捶打肩膀,过去一会儿,忍不住问:“娘,娘,寻儿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
花以怜忍俊不禁地问:“寻儿为什么想长大?”
封凌寻歪着小脑袋,很认真地回答:“因为长大了,寻儿才能帮娘做许多事啊,娘每天都要绣布样,还要送到绣庄,如果我长大了,就可以帮娘买菜做饭,帮娘把布样送到绣庄,娘就不用像现在这样辛苦了啊。”
几句话语,由一个纯真的孩童讲来,更显得深切感人,花以怜听得心底一暖,忽又一酸,摸上他的小脸:“娘知道,寻儿最乖了……寻儿永远,都是娘的宝贝……”
封凌寻喜得整张脸庞仿佛开花一般,笑容格外灿烂夺目。
就在此刻,门外响起叩门声。
花以怜正纳罕是谁,封凌寻已经跳下木凳,跑去开门,当看到来者,惊呼一声:“啊,娘,是乔大侠来了!”
乔臻长发高扎,身穿深蓝长袍,腰束枣红丝带,衬得整个人神朗容俊。他疼爱地拍拍封凌寻的小脑袋瓜,纠正道:“乔大侠不好听,还是叫我乔叔叔好了。”
眼前人正是倍受武林尊敬,身怀绝技人称南拳震手乔臻,封凌寻小小的脸庞上,充满崇拜敬仰之色。
乔臻看着看着,心里便有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接着,发出一缕低不可闻的叹息。
当发觉那人从屋内走出,乔臻不禁抬首,望见眼前不过二旬出头的年轻少妇,就想到昔日她冷若冰霜宛如洛川神女一般出现在自己面前,而现在,依然清美高洁不可亵渎,与他之间,明明近在咫尺,却又好像遥不可及。
花以怜虽显意外,但还是淡淡笑道:“进来坐吧。”
对待自己,她的态度永是这般淡然客气,乔臻目中有哀涩浮现,随即点头,踏步而入。
对方今日突然拜访,花以怜想他定是有话要说,是以到了客厅,便叫封凌寻去院子里玩耍。
乔臻目送着封凌寻瘦小的背影离开,那份喜爱之情溢于言表:“这孩子半年多没见,又是长高了些。”
花以怜沏好热茶,将茶壶杯盏摆在盘内,端盘缓步至他跟前,笑容依是淡淡:“嗯……倒是乖巧听话,平日里很少让我操心。”
“有其母必有其子,是你这个当娘的教导得好。”乔臻见她替自己斟茶,忙不好意思地起身,“还是我自己来吧。”
花以怜点点头,没有坚持,与他隔几而坐。
乔臻不由自主地叹道:“他长的……真是越来越像……”话音一断,便只剩沉默。
花以怜身子轻轻一抖,双手紧握的杯中,已是涟漪四绽,昭示出内心的不平静。
她垂下眼睫,什么也没说。
过去半晌,乔臻才打破寂静:“我这次恰好经过延州,想你们住在这里,就顺道过来看看。”究竟是顺道还是有意,或许只有他自己才清楚吧。
花以怜呷了一口茶,乔臻却犹犹豫豫着,有些吞吐地问:“你们这次……打算在这儿住多久?”
经他一问,花以怜才意识到,他们住在延州已经不知不觉地过去一年的光景了:“等天气再暖和一些,就搬走。”声音虽轻如飘羽,却暗蕴坚决。
乔臻眉头紧动,有掩饰不住的焦急:“接下来去哪儿?”
按照由南向北的方向,花以怜答道:“蘅州。”
憋忍了多年的话,终于让乔臻脱口而出:“寻儿毕竟还小,你总是这样带着他居无定所,长久下去也不是办法,况且你一名弱女子,还要养家糊口照顾寻儿,一个人也未免太辛苦了点……不如,不如你随我回怀碧山庄……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们……”
花以怜随之抬头,眸华清冽灵寒,犹如雪地银镜折光射来,望得眼睛竟隐隐作疼,在那样的目光直视下,乔臻忽觉如鲠在喉,再吐不出话来。
“你知道的,我为何要这么做……”几个字由唇中逸出,空气也多了几分伤感的味道。
乔臻一愣,继而握住两手:“怪医雷不狂,行踪一向飘忽诡异,江湖上甚少有人清楚他的下落,你这样一直找他,也不知何年何月才是尽头。”
当初祈云修身中绝情绵骨掌,命悬一线,被雷不狂带走从此下落不明,而雷不狂素有江湖“怪医”一称,那场武林聚会中并没有邀请他,因此也不知他究竟是从何而来,又往何处而去。
这些年来,花以怜独自一人带着小凌寻,不畏艰难困苦,四处打探对方的下落。
“只要我还留有一口气在,我就会一直找下去,因为我欠那个人……实在是太多太多了……无论他最后是生是死,我都要找到雷不狂,一问究竟。”
乔臻喟叹:“我也派人四处追查,可惜不得半分线索,这么多年过去了,也没有听到有关祈公子的任何消息。”
云修……
花以怜敛回悲伤的神色,轻然一哂:“乔公子,谢谢你一直以来对我们母子二人的照顾。”
“哪儿的话……”想他也被奉为江湖一代大侠,此刻竟有些赧然,不自在地挠了挠脑袋,“等你找到新的居所,记得写信告诉我。”
花以怜唇边弯起浅浅弧度,没有回答。
“你……你真的不随我……”心中仍抱存着一丝希冀。
如今他名满江湖,受人尊崇,又手握庞大家业,却始终未娶妻室。其中缘由,花以怜又岂会不知。
“乔公子。”刻意避开那眸中闪动的情意,花以怜神情平淡如许,仿佛霜下白花,凝冻在冰寒中,再不会绽放绮艳,“我一生,唯有夫君衣遥,他既不在人世,我便为他守身如玉,永不再嫁。”
永不再嫁!
几个字震响在脑海中,乔臻只觉胸口处有什么破裂,眼角被撒上咸盐,痛得难以睁开,而脸上表情,似苦还笑。
彼此又简单闲谈一阵,乔臻才起身告辞,待到门前,他迟疑下,最终还是落下句:“只要你想,怀碧山庄,永远都欢迎你们……”
天边夕阳如血,她的青丝被风儿拂起,那时乔臻忘记了她的回答,也忘记了她的表情,只留下那一抹风姿绝丽的身影。
乔臻走后,封凌寻回到房间,见母亲枯坐木椅上发呆,心下担忧,又不敢惊扰,小心翼翼地走到旁边,摸着母亲的手,将小脸搭在她的膝上。
“寻儿……”花以怜回过神,然后微笑,把他抱在怀里。
“娘……我们是不是又该搬去新的地方了。”小孩子往往能最先察觉到大人的心事。
“嗯。”花以怜眸中光绪纠结着逝过一缕矛盾,“寻儿,这些年你跟在娘身边受了不少苦。娘想着……不如让你随乔叔叔回去,在山庄住上一段时间,这样也能有人好好照料你。”
“不要——”封凌寻惊恐地瞪大眼睛,活像八爪鱼似的黏住她,“寻儿不怕苦,寻儿哪里也不去,寻儿只要跟娘在一起!”
花以怜抿抿唇,叹气。
封凌寻生怕母亲当真,急得眼泪都迸出来:“娘,您讨厌寻儿,不要寻儿了吗?”
望向儿子哭得可怜巴巴的模样,花以怜心里被揪扯似的一痛,顿时打消了方才的念头:“娘舍不得,娘最放不下的人就是你了。”
封凌寻这才破涕为笑,脸蛋上泪光点点,俊俏可人。
真像……真的很像……
花以怜恍恍惚惚地想到当年,有个与他一样的小男孩,拉着另一个小女孩,在山谷里欢快地嬉闹奔跑。
眸底水雾弥漫,那泪如丝如线,接连不断地滑落而下。
“娘……您又在想爹爹了吗?”有时候母亲看着他,就会浮现一种极其哀伤极其怀念的眼神,默默地泪流满面,那时候他还很小,母亲就这样抱着他,每个白天,每个夜晚,痛哭无数次。
花以怜声音哽咽,泪怎么也止不住地往下流:“你爹他这一辈子,活得很苦……其实娘真的好想他,好想跟他在一起……”
想到与那个人在一起,原本悲痛的目光忽又变得欣喜而迷离,那一刻,封凌寻竟感到害怕,害怕母亲真的会离他而去!
“娘,您不会离开孩儿吧?”封凌寻伸手拽着她的衣袖。
花以怜阖目,当时她悲痛欲绝,昏厥过去,醒来后,才得知自己已经有了一个月的身孕。
孩子……
他们两个人的孩子……
衣遥,你知道吗?
寻儿,他是我们两个人的孩子啊。
花以怜睁开眼,看到封凌寻那张充满紧张焦急的小脸,伸手轻轻地摩挲着,如果当时不是得知他的存在,或许,她就会随那个人一起去了吧?
“乖,娘不会离开你的……”花以怜搂紧他小小的身子,“娘是不会丢下寻儿的,况且,娘还亏欠着一个人,若不是他,娘现在也不会活着,所以……娘一定要找到他。”
半个月后,平静的日子亦如往常,只是风暖了,草绿了,燕儿归来了,愈发能感受到春意的来临。
在延州过了一年多的生活,封凌寻也在这里结识到许多小伙伴,跟母亲说完,便举着小铲子跑出去玩了。
花以怜在家中一针一线地绣着梅花图纹,放下刀剑,离开风波不断的江湖,她又做回了一个普通人,成为一名普通的母亲,手里精巧的刺绣,是他们生活中的主要来源。
残阳偏西,艳红的晚霞染就天际,远远望来,就像是一团美丽的织锦。
每当这个时候,封凌寻早该归家了,花以怜突然有些担心,手里的图样也绣不下去了,不时朝窗外张望。
“娘!娘!”不久后,门外响起封凌寻雀跃的呼声。
花以怜总算松口气,起身迎前。
“娘啊,你看看这个!”封凌寻也不知在兴奋着什么,奔入她怀里后,将紧握在手里的东西递给她。
花以怜接过一瞧,才发现是一个木雕娃娃。
“娘,你看这个小人,是不是跟娘很像呀!”封凌寻惦着脚尖,献宝似的问道。
孰料花以怜脸色煞白若纸,声音含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这……这是从哪里得来的?”
封凌寻见母亲没有回答自己,略微失望地瘪瘪嘴:“原本是一位公子拿在手里刻的,我觉得好玩,就管他要来了,后来我越看越觉得这个小人雕得跟娘很像呢,连阿晴二宝他们也说像!”
花以怜瞧着手里的木雕娃娃,那是名年轻女子,手举长剑,衣袂飘舞,眉目端秀而锐利,宛若天仙玉女,被对方雕刻得栩栩如生,似下刻即将跃出手中,挥洒舞剑。
而这女子……分明就是自己!
花以怜恍遭电击,震在原地半晌,随即冲入卧房,翻箱倒柜地找着什么,最后端起一枚锦盒,打开盒盖,取出一方被粉帕包裹的东西。
那是另一个木雕娃娃,花以怜拿与手中对照,除去动作,那眉眼,那神态,几乎是一模一样。
花以怜手指坏了似的抖动,那时大脑一片空白,整个人几乎站立不住,直至恢复思绪后,她立即奔至封凌寻面前,激动到不能自己:“寻、寻儿,那位公子在哪里?给你这个木雕娃娃的公子在哪里?”
封凌寻从未见过母亲这般惊惶失措的样子,呆了两呆,慢慢吐出字:“在七鹊河畔。”
花以怜朝他交待几句,便夺门而出。
她施展轻功提纵术,一路疾奔七鹊河畔,此刻正值黄昏日落,忙完一天生意的小商贩们正陆陆续续地往回家的路上赶,花以怜穿行人群里,一直沿着河畔寻找,几乎要走到河水尽头,但也始终不见内心所盼的人影。
激荡的心绪开始逐渐平复,换来的却是无尽的失落与悲伤,花以怜脚步一点点慢下来,有些漫无目的地走着,无意间,走到了七鹊桥。
桥上人来人往,交错穿行,倒映在河面上,像是一片片飘荡浮游的云朵。
花以怜抬首,目光随之凝定在某一点上。
刹时,呼吸欲窒,神魂俱震。
“扑通……扑通……”心脏似狂躁着,剧烈到欲跃出胸口。
就像经过一场翻天覆地的震动,花以怜脸上忽然涌现出一种异样的平静,迈开脚步,一步、两步……一步并两步,接着如风一样,冲向七鹊桥。
“等一下——”她停在五六尺远的地方,朝桥央的人大喊一声。
青衣小童循声回首,见她脸容陌生,疑惑地皱眉,而他所推的轮椅上,正静静端坐着一人。
花以怜望向轮椅上那人的背影,眸中波光晃漾,有如花瓣点落湖面,绽开千层万层的波纹。
喉头倏然跟火烧似的,她嗓音哽咽难言,隔过半晌,终于很轻很轻地问了一句:“是、是你吗……”
坐在轮椅上的白袍男子,身体竟微微一震。
花以怜缓慢举步上前,绕过轮椅,最后站定对方面前。
那时相望,惊心触魂在瞬间!
白袍胜雪,容颜依旧,淡淡暮色中,恍若天人照雪。
只是,坐在轮椅上,从曾经的行动自如,到现在的再难起身,近在咫尺的距离,连一个伸手站立的姿势,都已经无法做到。
那人情绪激动,又似乎害怕,颤颤抖抖地举起双手,紧捂面容,不愿让她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
花以怜泪如雨下,走上前拥住他,声音轻柔得仿佛一场梦幻:“你知道吗……我一直都在找你……一直都在找……”
分开他的双手,与他面对着面,眼对着眼,时间沧桑了过去,却永远冲不淡那份刻骨铭心。
花以怜微笑,浓若点漆的乌眸中像看透了红尘万变,隐带一缕欣喜的倦意:“你别怕……这一回,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时隔多年,费尽千辛万苦。
终于……终于,找到了。
找到了……便再也不分开了。
他闻言,缓缓闭合双目,两行清泪委落于空,终于伸手,紧紧地抱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