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矮人王国的旧王——以王子菲克斯私人魔法顾问的身份。
此刻他安静地平躺在一张大床上,双目紧闭,脸颊深陷,嘴唇呈现干燥的暗灰色,毛发稀疏,看上去像是一个自然死亡的老者。我的药剂配方令他以一种安详而体面的方式死去,而我对此并无太多愧疚。
即便我不出现在矮人王国,他的那位宠妃、世子安东尼的母亲也会用毒药将他送往深渊。所不同的仅仅是将会引发这个国度更加剧烈的动荡——我想那绝不会是他想要到的。
在场的除了两位王子与他们的母亲之外,还有王室重臣。似乎不少人已经知晓我的身份,投向我的目光当中包含着猜忌、怀疑、敌意、好奇等等的情绪。
地下世界的恶劣环境令矮人的风俗与地上世界迥异:他们似乎并不在乎自己的身后事,哪怕是一位国王。对于老王的尸体的处理在我看来简单得近乎简陋——当然是相对于他的身份而言。
王室敛尸官在几十年之后再一次担负起自己的职责,为老王整理仪容、穿上新衣,并且将用他生前惯用的盔甲与武器为其陪葬。
但在场的每一个人关注的都不是这位曾经的王者何时下葬,而是在私下开动脑筋衡量局势,确定王位的归属问题。
我们在敛尸官忙碌的时候退出了国王的寝室,来到外厅,每一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显得凝重而紧张。有暗流在人群之中涌动,王室重臣们几乎自觉地分成了两个团体——一方聚集于世子安东尼的身边,另一方聚集于王子菲克斯的身边。
这样的状况本不应当存在——世子继承制在地下世界天经地义,但此刻这传承数百年的制度却受到了挑战。双方彼此沉默以对,直到安东尼身边的工业大臣——主管地下世界矿物采掘、钢铁锻造的大臣开了口:“既然陛下已经回归了帕拉丁的怀抱,那么我就应当尽快让世子殿下继承王位。这个国家的铁王座不能悬空,无论是四十六万王国臣民还是十一万居留者一定都乐于看到这个结果——”
“这个话题似乎由您首先提起,似乎并不合适。”菲克斯身边的司法大臣打断了他的话,“世子继承制度的确是王国传统。但在法典当中还有另一条古老的法律:继位者以争夺王位为目的,谋害国王者,可依法剥夺其继承权利,由第二顺序继位者行使国王职权……”
“你认为我杀死了自己的父亲?”安东尼在座椅上挺直了身体,目光阴冷愤怒,“我是否可以将你刚才说出来的话喏认为是您对我的指控?”
“荒诞”工业大臣陈身边的教育大臣,一位罕见的秃顶矮人举起了手,失态地指向这边,“在御座面前质疑世子殿下的继承人身份,而且是以这样滑稽可笑的借口,威尔逊,你的行为简直够得上叛国罪”
我冷冷地注视着他们用言语相互攻伐,同时看向安东尼身边的那位旧王宠妃。她仍未从被魅惑的状态中能够脱离,现在还是我手里的提线木偶。七位王室重臣分成了一个小集团,有四位支持世子,有三位支持王子菲克斯。
安东尼在充满了整间房的嘈杂声中盯着菲克斯身后的一个男子——皇室禁卫军的指挥官米歇尔。他大概不会想到这位素来保持中立的将领会在一次又一次地拒绝他的好意之后站在了菲克斯这一边,也不会想到司法大臣方便的那位国防大臣也归入了我们的阵营。
地位先天处于劣势的菲克斯聪明地选择了“精英”路线——从一开始,他就没有想过要全部的高级官员都倒向他。他只选择了三个突破点——司法大臣、国务大臣、皇室禁卫军指挥官。这三个人掌握了王国之内半数以上的暴力机构,即便能够调动的军力有限,也依旧可以发挥难以估量的影响力。
若非矮人王国的军队大多对国王本人效忠,否则以他相比安东尼更显勇武果敢的性格,他一定还可以争取了大多数军队的支持。毕竟他的情况在历史上绝无仅有:在他小的时候,旧王就将他当作王国继任者来培养,这间屋子里的每一个大臣几乎都做过他的老师。
成为一位王者并不如人们想象得那样轻松。在一个健康的君主集权的国家里,一位英明的王者同时也应当是一位睿智的学者。尽管他不必事事躬亲,然而他必须要了解在被他所统治的国王土地上,作物应当在什么季节被收割、牲畜会在什么季节产崽、哪些区域的土地贫瘠,哪些区域的土地肥沃、哪里有大宗的矿藏、哪里的商业发达——
一个仓促登上王位的继承者也许可以在国力富足的情况下成为一位勇武的征服者,然而最终王国安定的时候,他还是不得不尽可能地掌握这些知识……否则他很有可能被心怀不轨的大臣蒙蔽,或是亲自下达错误的政令,导致整个国家走上一条恶性循环的道路。
矮人的历任国王们大多明白这个道理,并且乐于将其付诸实践。因此在王子菲克斯的幼年时代,他几乎被每一位王室大臣言传身教,并且与当中的不少人产生了亲密的感情。
例如此刻那位站在世子安东尼的阵营里,却一言不发的农业大臣,心中大概也在摇摆不定。他与王子和世子都有极亲密的关系,却不得不在两者之中选择其一。司法大臣先前的那几句话令每一个人的心中都产生了某种疑问——人们可以接受一位赏罚分明的王者,可以接受一位平庸无为的王者,甚至可以接受一位任人唯亲的王者……然而一位弑父的王者,却远比以上的三种类型都要糟糕:当一个人可以秘密谋杀自己的父亲的时候,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