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近四更。
新阳疫营一间用作急救的房室之内灯烛洞明,淡黄的窗纸上映着几道不停忙碌的人影。
新阳县城的县学改成疫营之后日夜不停的煮药熏草让这里的廊柱门窗都带上了一层浓郁的药气,但也就只在今夜才让人觉着格外呛鼻。
坐在门前石阶上的萧承煦回望了眼紧闭的房门,狠吸了下红通通的鼻头,重又将浮肿的双眼埋在了膝盖上。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吱扭一声打开,从里而外的脚步声匆匆四下散去。
只余下走在最后的一个人,缓缓地停在了少年的身边。
“十七师叔!”
萧承煦猛地抬起头望了望出声唤他的来人。
一向被他如何折腾都没露半点脾气的广明道长居然正颜肃容,语气生冷地对他唤了尊称。
萧承煦在还是个奶娃娃时就被师父抱进了玄清观。
广明等一众师侄们向来都是顺着师父的叫法直接管他叫小十七的,平日嬉闹笑骂纯当了他是孙辈。
但凡广明叫人时郑重地加上了师叔二字,就说明了兹事体大!
少年不禁刷白了俊脸,惶惶不安地颤声问道:“她死了?她死了,是不是?”
广明眯眼打量了下少年左手上缠着的一圈白纱,就势一屁股坐在了他的身边。
“还活着呢!师叔对她施了蝎尾针,和着纯阳血哺喂了含着剧火毒的七绝焰,如此以毒攻毒的妙手回春,小姑娘怎敢言死?”
“她活着……”
“只是小姑娘本就浑身长满了极寒的水疫毒疮,若按常理用药必先温养消脓徐图缓之,可师叔出手霸道……现下她疮毒尽发,说不准毫无预防的寒热相侵已经烧坏脑子了!”
老道士眼角瞥着脸色惨白的少年,在长吁短叹中将一颗白发苍苍的脑袋生生地摇成拨浪鼓。
“唉!真是可惜了!老道士一摸骨相便知那小姑娘本是个难得的美人胚子,可往后却要顶着满脸疮疤!唉!女人若是蠢笨如猪又没了漂亮脸蛋,就算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萧承煦象是细针刺股一样,腾地一下跳起了身,强撑着辩道:“只要她活着就好!我自有办法治好她的!”
老道士不置可否地闭上了双眼,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他那部晶亮如雪的白须。
萧承煦满眼喷火似的瞪着老道好一会儿,见老道不再吭气,索性重重地冷哼一声抬脚走人。
广明忙偷撑开条眼缝紧盯住少年的鞋跟,继续自言自语地叹着气。
“我那小师叔乃天纵之才,得继玄清祖师毒门绝学,世间应无人能出其右!只是毒家好剑走偏峰,耍奇弄险,杀起人来倒利索,要论救人……啧啧,终还是少了些中正平和……”
“把五师兄传你的慈济医典给我看看!”
两丈开外的一双青布履掉了个头,重新冲到了广明道士的面前,居高临下的声音尽带倨傲。
老道仿若未闻,一副闭目欲睡的模样。
少年望了望窗格映出的昏黄灯光,眼底立即又浮上一层散碎的水花。
他原本想着自己第一次独立出手救人应当是一举手一投足皆足以成为传世典范,可真正的情形却是手忙脚乱,险害人命。
萧承煦颓然一叹,重重地坐回到了石阶上,稳了稳心神一把抓过了身边老道士的双手。
“广明!师父仙逝前就曾责过我贪快好险……可这一年多来,我一直都不肯听你的劝……我知道我错了……医典……不,如何为医,还请您教教我!”
“弟子谨遵师叔法旨!”
广明道士原本轻拧的白眉立时舒展欲飞,双眼睁亮。
只是一看到少年俊秀面庞上还残带的泪痕,老道不禁在心底默默愧叹了声惭愧。
其实屋里正躺着的那姑娘本就已是濒死之相,若不是萧承煦莽撞行险,可能现在任谁出手也救不活了。
象自己这样的笨人,活过七十年见的病人多了也就自成了神医。
可真正承继祖师绝技的在这世上也许就剩下萧十七这么一个宝贝。
资质天赋,只是经验不可能天生而得。
偏少年身份特殊,在这最难管教的十四五岁,还打不得骂不得,当然也舍不得。
所以好容易逮到难得的机会,广明道长自然要严格履行了玄清观掌门人规治门人的责任。
虽则萧十七长大成人之后几乎不会再有悬壶济世的可能,但只要能让他牢记住今日的敬生畏死,老道自觉算是修了一桩泽被苍生的无量功德了。
……
八月二十六,日上三竿。
林霜儿一直昏昏沉沉地睡着,浑然不觉自个儿被人抱着穿门过院走出了老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