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谁?”君归虚弱地问。他睁开眼的时候就在一片完全陌生的地方,眼前只有这个女人,这女人见他醒来,二话不说只让他跟着她走。他认为自己应该是遇到歹人了,可又觉得哪里不像。
那戴着箬笠的女人根本不回答他的问题。
“我是君侯家的小侯爷,你要钱还是要官位,我大伯都会给你,只要你送我回去。”他恳求道。
那女人依旧不说话。
君归皱起精致的眉头:“你若再不送我回去,待我伯父找来,我必手刃你!”不过一个十岁的孩子,声音里竟带了些阴沉。
君归终于如愿以偿地看到那女人停住了步子。他得意得笑了下。
“若我真的心怀不轨,听到你刚刚的话,必不让你活着回家。”听声音是个年轻的女人,又清又软,“收敛点你的小聪明,小侯爷。至于长安侯府,我们会回去,但不是现在。”
君归握住拳头,恶狠狠地咬住牙齿,低声咒骂了一句。
衣白苏蹲下身,笑眯眯地从别开他的手指,拿出他刚刚偷偷撇下藏起来的尖利竹签:“你爹没能教你的,我教,你伯伯不敢揍你,我敢,我就算揍到你哭,最疼你的奶奶也半个字不会多说,你信不信?”
“骗人!你又不是我娘!”君归怒道。
他知道娘这种生物是会揍人的,比如他的同窗,若是淘气了被先生告状,就会被娘亲打手心,第二天哆嗦得连毛笔都握不住。其他人都一副心有戚戚的样子,唯独他,心底有些羡慕。所有人都跟他说,他的娘亲极为温柔善良,若是她还活着,肯定不会打他。君归常常想,若是她真的还在,他便是天天被打手心,又有何不可呢?
君归神色木然地呆愣片刻,而后自嘲一笑。
衣白苏看他一眼,继续朝前走去。
君归看了看周围人生地不熟的景象,咬咬牙跟了上去:“喂,你起码告诉我我们去哪里啊。”
“山东。”
“山东?那里正闹瘟疫呢,你去送死别拉上小爷啊!”君归蹲在地上,死活不肯走一步。
“你死不了。”
“你凭什么这么说。我娘都不敢保证我不染上瘟疫,我娘还是衣荏苒呢!”提起亲娘,小东西颇有些骄傲地扬起下巴,炫耀得像个开屏的孔雀。
“你娘当然能保证你不染上瘟疫。”衣白苏噗嗤一乐,弯腰看着他那张遗传自他父亲的小俊脸,忍不住捏了捏他的鼻子,“小孔雀,你太小瞧你娘了。”
君归表情一僵,低声嘟囔去了。兴许是想到自己现如今还是个人质,只能满脸为难地跟着她朝前走。他留意着四周的景象,悄悄在心里记着路,又默默地算着自己睡了多久,现在离长安能有多远,这里会是长安附近哪个县。但是毕竟是个没怎么出过门的孩子,意识虽好经验不足,不一会儿就彻底绕晕了。
衣白苏知道他们已经出了崤山,她又低头看向身边这个孩子,他苍白着嘴唇,一言不发,衣白苏看他古怪的走路姿势,知道这娇生惯养的孩子的脚肯定磨破了,但是依旧咬着牙一声不吭。
衣白苏顿下步子,心有犹豫,终究还是继续朝前走去。
在衣衫褴褛地逃往关中的流民中,二人逆流而行,显得格格不入。穿过崤山到下一个城市的道路是非常漫长的,两三天根本不可能走完,夜晚就随便歇在野地,君归哪里受过这种苦头,第一天就差点哭出来,衣白苏看着他一边抽鼻子一边把眼泪硬生生憋回去,委屈得想哭却又觉得不该哭,果冻般的嘴唇颤着,小脸皱成包子,她突然忍不住,竟噗嗤一下乐了出来。君归恶狠狠瞪她一眼,赌气不肯吃干粮,蜷缩成一团呼呼地睡了过去。
衣白苏本身就不太擅长人际交流,心中想哄却不知道如何开口才会招人待见,几番忐忑之下,只能偷偷脱下他鞋袜,将水泡挑破,又抹上药。
第二天,他依旧想赌气不肯吃干粮,但是咕咕叫的肚子早就把他出卖掉,他气呼呼地往嘴里塞干粮,惊奇地发现似乎也不是那么难吃。衣白苏还会捉鱼,加上野菜炖鱼汤给他吃,香料是她自己配好的,鲜美得他差点想把舌头吞下去。
一路上停停歇歇,君归越来越皮实,整个人晒得像个黑漆漆的,但是眼睛却越发黑亮,很有活力。他每日除了偷偷记住回家的路外,又多了旁的兴趣,他开始思考为什么爬山的时候山顶比山脚冷,同样一种鸟为什么这里的鸟比长安的嘴巴更尖长,这里的黍和菽为什么成熟得比长安的要早些,他脑子里有很多问题想不通,闲暇时候回首早已经没有影子的长安城,突然觉得世界怎么会这么大。
他觉得疑惑太多已经把脑子堆满之后,每次歇息之时已不再乱跑,反倒是围在衣白苏身边,看她给那些衣衫褴褛的人把脉诊治。
他觉得那些人很脏,在他们凑近的时候,还是禁不住想后退,避开接触。他甚至不懂为什么衣白苏能够面不改色地将手指搁那些糊满泥垢的手腕上,为什么她能够对着那些人笑。
这些可都是贱民啊。
离开了所在户籍的土地,离开了所依附的地主,被官府发现,好点的遣返,差点的打死都没人管。甚至若是被人抓住,就是可以随便贩卖的奴籍,堪比牲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