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时隔多年,当年那个矍铄精壮头发乌黑的汉子如今已是白发苍苍脊背佝偻,但沈乔欢凭借着她对人五官强大的记忆功能,仍然第一眼认出了他。
倘若不是真的在十年之后遇上一个当年在林庄遇见过的人,沈乔欢几乎都要以为,她来这个世界最初度过的七年,不过只是一场梦罢了。在长达十年的时光内,她被幽禁在深山中,再没有见过她这一世的爹娘和家里的那只阿黄,再没有吃过隔壁村他最爱的片皮鸭,再没有带着她那群脑残的小弟们南征北战……她并非没有尝试过下山,然而结局从来只有被林老头面无表情地抓回。
赵雅姑娘是个真正的孩子记忆不强,在山里的十年充其量只是造就了她现在不合年龄的天真性子;但是你能想象么,一个心智正常、需要基本社交的成年人被强行关在深山中十年,每天面对着同样的景象和同样的面孔……若不是她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稍安勿躁待到下山自有结果,并且强迫自己专注于医术与毒术,她怕是早已濒临崩溃。
她觉得,这个老人的身上,有解开所有疑问的钥匙。
老人似乎也认出了她,愣在原地,不大的眼睛睁大盯着她瞧,抬起青筋暴起的手微颤地指着她道:
“你是……”
沈乔欢走上前两步,扶住老人的手,稳声道:“前辈……我是十年前,林庄沈家的小女儿。”
时值傍晚。齐都北。
某一客栈。
三人对坐,相对无言。
沈乔欢呷了口茶放下茶盏,稳了稳心神,给了身边不甚处于状况之中的赵雅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看向对面欲言又止的老人。
“前辈……但说无妨。”
沈乔欢有种等候终审判决的解脱感。
老人虽然看起来已年近花甲,背脊佝偻,一双眼睛却是异常的精明清亮。
他略微泛紫的干裂双唇微微开阖,似乎在犹豫着什么,最后下定决心一般深吸口气,苍老的声音低沉响起,清晰地响起在她们的耳边:
“我姓陈单名一个贤字,侄儿唤我一声陈叔便是。
“十年前,开元节前后,我入城卖灯两天后回来,中途遇上大雨便耽搁了半日……没成想,便是那半日的耽搁,让我捡回一条命。
“走在唯一通往林庄的山路上,临近庄头,我察觉到异样,便找了个土堆躲了起来。
“庄内突然多了数百个官兵模样的人,他们神情肃杀,面无表情。
“赵六家的药铺被一把火烧毁,赵家年老体迈的父母被活活烧死;孙哥儿的媳妇儿和刚满月的儿子,也没能逃过一劫。
“烧……杀……屠城……血流成河……
“不留活口。
“然后他们用千石黄土封锁了唯一一条通往庄外的路。
“他们似乎知道林庄并未杀绝。八年前起开始我突遭不测,方知是有人追杀。我东躲西藏,方才苟延残喘至今。”
沈乔欢越听,只觉得浑身冰冷。
如同死去般的冰冷。
果然都是因为她的多此一举,她的妇人之仁,她的恻隐之心,害死了爱她的爹娘凶她的夫子无条件臣服她的玩伴以及整个林庄老老少少加起来二百多口人么。
所谓的大齐王室究竟是要何等残暴才能做得出屠城这种事情……
十年没见的父母竟然早已经……赵雅死死地捂住嘴不让哭声自口中逸出,双眼拼命瞪大,泪水却依旧大滴大滴地从眼角滑落。
“我的妻子儿女都在那里,而我除了眼睁睁地看着别无他法,”老人说至动情处情绪蓦地难以自已,泛着泪光的双眼迸射出两道亮的慑人的精光,“我们林庄从来偏安一隅不问世事,它大齐朝廷为何莫名对我们痛下杀手?自那日起,老夫便立下血誓,有生之年,必手刃仇人,以祭吾妻吾子!”
“没错!”赵雅狠狠擦干眼泪提剑而起,悲愤道:“手刃仇人以报大仇!”随后急速飞身直接自客栈二楼跳下,沈乔欢阻拦不及已不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