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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中传来沉闷的“轰隆”声。
打雷了。
再不走,等这暴雨下起来,怕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薛菡这么想着,终是收起回望这都城的最后一丝目光,紧了紧背上不大的包袱,起身预备赶往停在码头已经有一会儿了的船只。望向身后两个前来送行的弟子,拱手道:“师妹们心中还挂念着我,我便已很是感激。天色不早了,师妹们还是赶紧回庄子里吧。”
两人中较小的那个姑娘哭得梨花带雨,她自幼跟随薛菡习武,八年来对这个面冷心热的好师姐早已有了深深的依恋之情:“无论如何,你都是我们的长师姐!师姐,再回来,一定要传信给我们啊!”
较大的那个也有些动容,却是要隐忍些。她抚慰了下一旁泣不成声的小师妹,扶着她抬头看向薛菡,仍存一丝希望:“师姐,真的不打算回庄里了吗?除却你,我们庄子怕是无人可继任庄主之位了……或许等肖容下台,你就可以……”
薛菡摇摇头,心中有些酸楚。今日都城似有大事发生,整个庄子的人都整装待发,像是要前往皇城的模样,莫非是皇室动荡?那山庄是否能够全身而退呢……
即便已非曾经的山庄长师姐,薛菡对这她度过了二十余年的地方,还是满满的牵挂与难舍。
“大约是不会回来了。江湖之梦非我所能及也,人终归还是要回到现实中去的,”薛菡素来英气的眉间有些怅惘,喟叹道,“曾梦过便也不悔。”现在,是叶落归根的时候了。
她的背脊挺得很直,一步步走向码头登上客船,再一点一点漂行到河的那一岸,那个最靠近东海的小渔村,那个犹如世外桃源一般的她的家乡……
淡白的影子,终是消散于河上弥散不开的雾气之中。
雷声低沉滚滚,似在为她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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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的雷声,听在左相,不,前左相杨焕的耳里,就如同晴天霹雳一般巨响了。
他被惊得呆坐在太师椅上,双目涣散,那张抄家令就被那个男装的妖媚女子挂在眼前,他却好像一个字也看不清。
“杨焕,今日我奉圣旨来抓你入牢,先数你三宗罪:你教子无方致其为所欲为、强抢民女杀人越货多起,且均施压县令拒不上报,此为第一宗;你徇私枉法,借由职位之便中饱私囊,贪污白银万两字画数百,此为第二宗;你里通外国,与倭寇相互勾结,损我边城百姓身家财产,此为第三宗;证据确凿,搜捕抄家并行,你还想抵赖?”
顾宁保持着她一贯的似笑非笑,眼神却冷若冰霜。她连日来的辛苦没有白费,这老东西终于是在今天彻底被她弄下来了。想想现在风声也该传到朝廷那些墙头草大臣们的耳朵里了,杨焕是三皇子最得力的后盾,他这么一倒台,九公主的胜算会大上很多。
“不不不,我不相信!”杨焕仿若无闻拼命摇头,突然发了狠一般,竟是对着顾宁张牙舞爪了起来。顾宁眉头大皱,命人缚住其手脚于椅上,杨焕仍在垂死挣扎,“你这圣旨,必然是假的!定是那九公主起了异心,企图来一招先斩后奏!我要见皇上!”
“本相说是真的,那便是真的。把他带走!”顾宁掸了掸身上方才被弄上的灰尘,根本懒得再跟这个老疯子多说一句,晃荡着宽大的官服袖袍就要往门口走,却听见杨焕一声仰天长笑。
“哈哈哈哈哈哈……可笑这卑贱女子,竟是觊觎那九五之座!尔等狐媚妖女,仅凭道行深浅,尚且不配给我提鞋!你们且等着,且看着,且跪着,看明朝三皇子即位,我会用何等手法将你二人送上西天!哈哈哈哈哈哈哈!”
到这份上了还敢这么猖狂?饶是修养脾性均甚是不错的顾宁也有些顺不下气,转身三两步抓起杨焕的下巴,狠狠道:“老东西,张口闭口女子‘卑贱’、给你‘提鞋’,你也不好好照照镜子,看看你如今这番老乞丐模样,较我们这水灵干净的姑娘家,到底谁给谁提鞋、谁比谁更加卑贱粗鄙?如今相权握在我手,汤将军已手握兵权,民之所向俱为九公主,你倒是说说,你那扶不起的三皇子殿下,究竟还有何胜算?我洗耳恭听!”
杨焕张口间竟有得色:“三皇子他……”
仅说出四个字便心知不好,闭口不言。
顾宁却是嗅到了一丝阴谋,逼问道:“三皇子他如何?”
杨焕保持缄默。
正值傍晚。
屋内的气氛一时陷入僵局;屋外,一直闷而不响的雷声终是化为了雨点,开始稀稀疏疏地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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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滴冰凉坠落在沈乔欢的脸颊。
沈乔欢怔了怔,手指拂过方才冰凉之处。
下雨了。
此时他们二十人正身披土色蓬衣,屏气凝神,矮身藏于宫门一里地前的这一片半人多高的枯黄草垛之中。
眼见城墙上、宫门前的守卫们俱已被蛊虫寄体,体貌看似如常实则动作僵硬,陈贤眼色暗了暗,只待沈乔欢一声令下,他便可远程操纵宫人大开城门,方便他们迅疾潜入宫内实施第二部分计划。
但是沈乔欢却迟迟没有下令。
再不行动,他们第三批人马就要赶过来了。在那之前他们若是没有扫清障碍,他们身后那二百人的前朝遗军,怕是会弄出不小的动静,十分不利于计划的进展。
陈贤有些忍不住了。他面色焦急,看向沈乔欢催促道:“圣女,该下令行动了。”
沈乔欢却道:“不要着急。且让我再观察片刻,确保万无一失、性命无虞后再行动。”
陈贤不吭声了。他心道这行动本就是冒着风险的,不成功便成仁,每人心里都是透如明镜,哪里能够确保性命无虞?然族训以圣女为尊,沈乔欢既已发话,他便不好再说什么。
话虽如此,沈乔欢双目却紧紧盯着西面,看似面色淡然成竹在胸,心中却是焦急万分。
早在前日,她就已将陈贤此番计划猜测得*不离十。她承认她很贪心,复仇对她而言是一场戏,她不希望任何一方受到伤害。但是陈贤他们为此筹备已久,决计不会甘愿放弃的。在百般纠结无奈后,终究是下定决心求助于言歆,约定傍晚时分在皇城东南门前一里处草垛提前截阻,并要求不要伤及他们性命。
言歆若是同意她的请求,此时应该会带着自己的人马从西面靠来。只是她已经在此等了许久,那个她一直凝望的方向却一直没有任何动静。
大概是不会来了吧。沈乔欢内心半是沮丧半是嘲弄,她是凭什么这么确信,言歆会接受她的无理条件,放这些大逆不道的谋反异族人一条生路?也许她是太过高估自己在对方心中的地位了,言歆毕竟是那个心怀天下的九公主,心中装着的东西比她多得多,想到的东西也比她远得多,若是真的来了,那才不像她吧?
更何况自己的真实身份还是前朝遗女……
自己这一世唯一一次的信任,难道又要以失败收场?
越是在心中为言歆找出合理的借口,沈乔欢心中的失落感便愈发堆叠起来。她最后看了一眼,闭了闭双目正要下令,却猛然听得身后,渐渐传来大队人马自远方靠近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