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若拉(joral)宗母今年已七十四岁。她经历过多姿多彩的青年时代,也度过了激动却偶而带着忧伤的壮年。在接近五十岁的时候,她当上了瓦罗娜教堂的宗母,并在这个职位上工作了二十多年。事实上,连她本人也没预想到会做那么久。培卡塞阿姆并不是个养老的好地方。相比之下,现在的她更愿意呆在更接近大海的锡罗希(sirohi),抑或是海岛城市罗西拉(rohira)。
然而,作为伊姬斯地区祆克蒂斯教派的著名代表之一,吉若拉并没有自由选择退休的权利。除非有人代替,否则她只能在这个职位上干到生命的最后一息。也不是没有人愿意接替她。但这些人中,一小部分的身份背景值得质疑,很可能是埃芬吉派的渗透者;另一部分则缺乏足够的实力坐稳这个位置。剩下的,要么缺乏经验,要么缺乏决心,都无法为她分忧。所以,她找个舒服的地方彻底休息的计划一次又一次地拖延,直到她再没有力气去幻想那一刻的到来。
今天的访客,就是她曾经寄以厚望,最后却再次令她失望的一个。
美迪娜走进教堂中属于宗母的这个不大的空间时,全然没了刚才旅店中的放纵。她轻手轻脚地走近吉若拉,恭敬地说:“尊上,玛哈拉嘉到了。”
吉若拉转过身,带着微笑向一脸担忧的伊姬斯女子张开双臂。玛哈拉嘉顿时放下心来,投入这位代替了她母亲角色的老人怀中。“我回来了......,却又是给您添麻烦来了。”她的语气中饱含喜悦及内疚交错的情感。
“回来就好。”吉若拉宽慰道。“我的女儿长大成人了,即将成家立业孕育后代,我怎么会觉得麻烦呢。”
玛哈拉嘉说了些离别后的惆怅,同时将自己的所遇和生活的甜酸苦乐向宗母倾诉。吉若拉仔细地听着,时不时露出欣慰的微笑。美迪娜对培卡塞阿姆外的世界也充满好奇,听着不觉已然入神。
玛哈拉嘉最后说到准备中的婚事。吉若拉微微皱眉:“一个北方来的帝国贵族,他真得爱你吗?还是仅仅为了在伊姬斯的方便。”
“杰普莱是第二代移民了。”玛哈拉嘉为未婚夫辩白道。“我相信他是爱我的。”
吉若拉略略颌首。美迪娜忍不住插嘴说:“杰普莱不仅仅是爱玛哈拉嘉,简直是深深为她着迷。玛哈拉嘉说东,他根本不敢向西。就算是要杰普莱脱离帝国,他也会乖乖从命的罢。”
吉若拉瞅了美迪娜一眼,她立刻乖乖闭上了嘴。“他会那么做吗?”吉若拉问玛哈拉嘉。
玛哈拉嘉迟疑了一下。“或许会的罢!不过这并没什么必要,不是吗?”
“嗯,确实如此。你们的后代将成为伊姬斯和帝国之间联系的纽带,祆克蒂斯的未来也将寄托在他们的身上。”
“是的,我的第一个后代将侍奉图墨吐斯神。我并没有忘记曾经的许诺。”玛哈拉嘉严肃的答道。离开瓦罗娜教堂前,玛哈拉嘉向吉若拉宗母发誓,她将一生遵守祆克蒂斯派的教条。非但如此,如果她与人结合生下后代,最年长的一个业将和她一样,送入瓦罗娜教堂接受加入图墨吐斯教廷的教育。
吉若拉叹了口气。“我只希望下一代能纠正我们犯的错误,从而延续祆克蒂斯信仰的一脉。”时过境迁,现在的伊姬斯俨然成了帝国和埃芬吉派控制的天下。在城市里,混血儿多半选择敬奉奥迪尼斯神。部分新生的纯伊姬斯人也因父母的决断而选择了奥迪尼斯教的信仰。祆克蒂斯派日渐没落,就连贵为宗母的吉若拉都觉得复兴的希望渺茫。
美迪娜说:“尊上,您也别太过消沉。教廷不是刚派人过来,向我们表达支持之意嘛。”
这是玛哈拉嘉第一次听说图墨吐斯教廷的势力如此公开地出现在培卡塞阿姆。
枢机院接受萨玛什?尼森哈顿的贿赂,放弃了以信仰为纽带团结帕加和伊姬斯,对抗日渐倾向奥迪尼斯教的卡利达德拉贡帝国的既有政策。由此引发帝国对伊姬斯的征服,以及帕加各部族的大规模溃逃,将努尔三世早就为一代中兴之帝。而教廷的声誉却在伊姬斯一落千丈。阿葛赅(agoge)血盟更发展出完全隔离与教廷之外的组织体系。在培卡塞阿姆,祆克蒂斯派和布莱森俄派的祭司们即便不把教廷来的高级教士当作叛徒,本能地也认为他们多少有点不值得信任。埃芬吉派?教廷愿意承认该派在伊姬斯的势力自然最好。就算不承认,埃芬吉派靠着帝国的强硬后台也不打算花钱购买教廷的认同。
过了两百五十多年,教廷总算想到该彻底修补与被遗弃的伊姬斯祭司团体的关系了?
“来的是哪位?”玛哈拉嘉问。
吉若拉皱了皱眉。“一个叫贝兹贵士(bezaguise)的主教,自称是教廷的特使。他带来了一干证明,能力方面确也符合主教的要求。不过,我觉得他不是来向我们示好的,更像是收集信息,为教廷的后续举措做前导的。”
听到这个名字,玛哈拉嘉的心突然一动,隐约想起些什么。不过她的脸上丝毫没有露出异常的表情。既然已经脱离了祆克蒂斯派组织,原则上她就不该关注教廷在培卡塞阿姆的活动。
吉若拉宗母理解玛哈拉嘉处境。她略带抱歉地说:“关于你的信上拜托我的事,我替你打听了一下。至于结果嘛......,有好的也有不怎么好的。”
这算是回到正题罢。玛哈拉嘉其实还想听些关于贝兹贵士主教的事。但既然吉若拉不愿再提起,她也不便询问。
“妮莎神殿可能会为难我吗?”她脸上的担忧倒不是假装的。
“他们依旧按照‘市价’,也就是五十枚金币一次,为女性举行施身仪式。如果需要替身的,五百金币就可以由神殿代为安排一个,为期五年。这些钱,对你来说应该不成问题罢?”
玛哈拉嘉点了点头——这就是所谓好消息的部分。
吉若拉忧虑地说:“我已算是非常小心了。但劳里亚(laauria)不知怎么,知道了是我在询问这方面的事宜。他的举动让我无法放心。”
劳里亚是妮莎神殿的住持。虽然是花了钱才得到主祭的职务,但在培卡塞阿姆,他无疑拥有不逊色于地方主教的影响力。埃芬吉派多半是富庶的奴隶主、商人,愿意将宗教作为主业的毕竟是少数。劳里亚便是其中的异类。就妮莎神殿现有的职能看,他似乎把信仰当作另一类型的生意经营。
“一大笔捐款能让他满意吗?”玛哈拉嘉问。“当然,我会把相同分量的一份送到瓦罗娜教堂。”她对吉若拉宗母道。
“我担心的是,劳里亚的心意根本不在金钱方面。”吉若拉叹息道。“前几天,他派人给我送来一封信。信上的内容极其恭顺,乍看来还以为他是我的某个晚辈似的。他先是嘘寒问暖了一番,随后请教了些教义方面的知识。而在信的末尾,他装作偶然得知一位于我亲近的人可能需要妮莎神殿的帮助。劳里亚自责了一番自己的不到之处,比如‘事务繁忙以至疏忽了对宗母阁下的问候’。最后他告诉我,如果有什么需要他效劳的,尽可以直接找他。”
玛哈拉嘉愣了一会儿。“他就说了这些?”
“就这些。”吉若拉回答道。
美迪娜道:“别听他甜言蜜语的,骨子里一定没安什么好心。”
“我知道。”玛哈拉嘉喃喃道。“关键是他打算怎么为难我,恐怕除了他本人没有其他人知道。”
吉若拉宗母劝说道:“要不要通知你父亲和未婚夫,让他们先打点一下。埃芬吉派虽然蛮横,但还不至于明目张胆地刁难具有帝国背景的人。又或者由我联络其他教友,共同向劳里亚发难,要求到妮莎神殿观礼。有所威慑的话,他应该会收敛一些。”
吉若拉其实知道,劳里亚主祭未必会买她的面子。但为了玛哈拉嘉,她还是打算作出必要的牺牲。即使是要她亲自到妮莎神殿向劳里亚低头,她也心甘情愿。
“没那么简单。”玛哈拉嘉理解这位母亲一般的老人的关心。但她最不愿意的就是让年近古稀的吉若拉宗母为她抛头露面,还是与强势的埃芬吉派为敌。“您出面的话妮莎神殿自然有所顾忌,但也有可能背地里做出更阴险的勾当。由他们五十年前的行径即可见其一斑。而我父亲也没几个埃芬吉派的朋友。就算有,至多也只会谈些生意上的事。涉及教派之争,他们逃都来不及,更别提帮手了。把杰普莱搅进来,还是为自己的未婚妻当神娼的事。宣扬出去只会让他本人和杜什家族难堪。唉,我的事情还是让我自己想办法解决罢。”
“我去帮你。”美迪娜主动提出。“还有你带来的那个小男孩。他是帝国贵族罢?应该能帮上忙。”
吉若拉看着玛哈拉嘉,眼神中透着迷惑。男孩?应该不是她的未婚夫罢。
玛哈拉嘉尴尬地替自己辩白道:“只是个普通朋友。他刚到伊姬斯,且是第一回访问培卡塞阿姆,所以比较依赖我为他向导而已。”
吉若拉不想深究,于是问:“他的身份有助你减少在妮莎神殿的麻烦吗?”
玛哈拉嘉摇了摇头:“他自己的麻烦并不比我少,把他牵扯进来实在不是什么好主意。”她深知图拉克在有关妮莎神殿的事情一定可以带来便利,但恐怕她和他的未来也将因此遗患无穷。
吉若拉猜测美迪娜所说的‘男孩’与玛哈拉嘉有的未婚夫有关,甚至还可能是她的潜在婚约对象之一。布谢尔这样的大家族如果要为女继承人找丈夫,自然会预先找了多名候选人,再暗中加以考察、遴选。除了身份、地位、财富,年龄和个人才能都是影响到最终结果的因素。如果岁数太小的话,今后的婚姻和谐就会是个问题。刚开始的时候,做妻子的可能因为不解风情的丈夫而成为怨妇。而当做丈夫的学会如何享受鱼水之欢,对着黄脸婆又多半提不起劲头了。双方的外遇往往因此而起。
“你有什么打算?”吉若拉问道。
玛哈拉嘉沉吟道:“劳里亚主祭给您的信里并没把话说死。我想先和他当面谈谈,看他到底有什么盘算。万一不行,也还有其他的途径可以选,就是步骤更复杂、时间也更长一些而已。”
祆克蒂斯派是崇尚人性本恶的教派,对chaos和law的对立看得很重。相比之下,埃芬吉派对此就通融得多了。除了施身仪式,信奉埃芬吉的男女如果要和异教徒通婚,还能用改教后再回归等方式达成目标。如此一来,就可以托辞说自己是一时糊涂做了错事,随后迷途知返当然善莫大焉。由于世俗法律上的婚约依旧成立,所以即使回归正教也不需要遗弃伴侣。而玛哈拉嘉一旦离开祆克蒂斯派,就算是选择其它的图墨吐斯派系,这辈子也不可能再被接纳了。而若是什么也不做就与杰普莱成婚,也等于自动退出祆克蒂斯。
还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杰普莱先在帝国本土找个信奥迪尼斯神的女人结婚,然后再纳玛哈拉嘉为妾。祆克蒂斯派的法典中,对于妾室的规范较为含糊,所以不至于引发强制退教的步骤。古往以来,那些富裕的图墨吐斯信徒经常购买异国的奴隶充当自己的妾,贪图的就是所谓的异国情调。如果祆克蒂斯派一味强调对立性,不必埃芬吉派奴隶主攻讦,本土的精英们自己都早早遗弃‘假正经’的祭司团体了。接下来,杰普莱没必要与新婚妻子同床。只要撑过五天的新婚期,他就可以与那位女士离婚了。回到伊姬斯,帝国操纵的当地的法律将自动认可玛哈拉嘉获得正妻的身份。理论上,玛哈拉嘉并没有和杰普莱正式结合,身为祆克蒂斯派的祭司的吉若拉也乐得默认这个结果。
玛哈拉嘉所谓的‘其他途径’就是如此。但先别说杰普莱会不会同意娶一个不是自己所爱的,甚至连面都没见过的女人,布谢尔和杜什家族的老一辈也很难接受这样的过程。毕竟是双方血统的第一代融合。如此不伦不类的,今后继承上难保不会发生问题。可笑的是,若只是施身仪式,双方反而很容易接受。布谢尔家的只当作是拿自己家的女儿祭献给神明,纯粹是做做样子的戏。而杜什家只要结婚的当晚是处女,对儿媳妇在对方宗教里神娼的角色一点都不感兴趣。理智与执拗之间,仅仅隔了那么一小点距离。
玛哈拉嘉回到旅店的时候夜已经深了。
信仰广场四周的神殿、教堂在门前燃起篝火,殿堂内也点了手臂粗的蜡烛。行夜路的人并不会觉得道路难行。图拉克的侍从们在楼下兴致勃勃地看当地人玩一种六十四张的牌戏。看桌面上的筹码,至少有五、六百帝国金币了。当然,玩牌的仅限于男性的那几个。女人们有赌注更大的游戏要在楼上玩。图拉克这次带了两位女性随从,一个是他的亲卫队长,坚毅却不失魅力的女军官;另一个则是连她的幽影护卫都觉得有些棘手的女保镖,年轻且身材凹凸有致。不过就近期接触来看,玛哈拉嘉猜测图拉克在这两者身上都还没得手。否则他就不会如此明显地对她大献殷勤了。这位王子殿下似乎有点怪癖,或者说洁癖。只要女方有些许不情愿的,他便不会强求。利亚是要名分,图拉克不能给她;伊利芙儿是要忠诚,图拉克也不能给她。所以这三个人就这么磕磕碰碰地纠结在一起了。
若是放在四、五年前,说不定玛哈拉嘉会出于好奇,抑或是某些更实际的目的,主动加入这个有趣的战团。以她的资本,一位帝国王子都难保不会拜倒在石榴裙下。但她现在有了杰普莱,图拉克又显然是连挥霍自己感情的自由都没有的类型,因此她还是保持距离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