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得浅冷哼了一声,“要不是你在宫中通风报信,那黎国怎知我城中空虚,黎国太子漠谣率大兵压境,欲取我楚昭紫苏,你又做何解释?”
“哥哥。。哥哥他要攻打楚昭国?”沫儿像是当头挨了一棍,身子晃了两下就要倒下去,阿秀急忙扶住她,泣声道:“公主。”
“不会的,哥哥怎么会。。哥哥怎么会。。”她一连说了两声,却再也说不出话来,只是眼光空空,不知涣散在何处。
宫得浅自当她是畏罪惊惧,朗声道:“来人啊,将这妖妃押入天牢,等候圣命。”
一群人拥上来准备擒住沫儿,阿秀张开双臂护在她面前道:“不准动我家公主。”
“连这个小丫头一起收押了。”
“谁敢?”不大的一声低喝忽然在众人耳边炸响,宫得浅急忙转身下跪:“臣叩见皇上。”
见那些侍卫纷纷跪了下去,沫儿却只是站着,像是透过一层迷雾怔怔的看着他。
皇帝眉头紧蹙,自台阶上缓缓走下,他来到她面前,伸出手想要去拉她的手,她却后退一步躲开,含泪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沫儿。”他唤着她的名字,硬是扯过她的手,似安慰似心痛,“宫得浅说得没错,漠谣确实起兵四十万,此时正在城郊与七哥的军队交战。”
“哥哥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刚刚才帮了楚昭啊?”沫儿不相信的摇着头。
“漠谣不似黎王,一直野心勃勃,他起兵之意已久,而这次正好给了他出师之名。”皇帝看到她悲伤的眉眼,心下也一阵抽痛。
漠谣有野心不假,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忌惮着黎国的日益强大,这次交锋,在所难免。
“皇上,真的是这样吗?”沫儿满眼不相信的看着他:“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这一切,早在你和七王爷的预料之中吧。”
“沫儿。”她那样绝望凄凉的眼神深深的刺痛了他,他将她的手抓得更紧了一些,却只能说出这两个字。
“皇上。”宫得浅跪在后面道:“遵循祖制,敌国之女,其罪当诛,请皇上赐昭仪三尺白绫。”
沫儿定定的看着皇帝,只见他英俊的脸上一派忧郁之色,连额头紧皱的深纹里都似凝了痛苦,半天,他才说道:“先幽闭天芒宫,容后再议。”
沫儿轻轻一笑,拂开他的手,缓缓跪下:“谢皇上。”
战事不知打了几日,她听宫里的小太监说,七王爷屡战屡胜,前日刚大拜黎兵于寂静山下,黎兵损失数万。
她心里的焦虑便日益堆积,不管是叶痕还是漠谣,她都不希望他们任何一个人有事。
就在数日前,她还幻想着两人共见父王兄长的场面,没想到转瞬之间便是兵戈相向,不管是胜是败,以后她与叶痕,还要如何相处?
她久虑成疾,一病不起。
那日病得迷迷糊糊,忽然觉得有双手在抚摸着她的额头,她睁开迷蒙的眼睛,就看到他深邃而温柔的目光,她忽然觉得这目光似曾相识,闭了闭眼,忽然就忆了起来。
那时她方年少,不过五六岁的光景,她在沙漠中救了一个小男孩,而那小男孩的眼睛跟他何其相像。
是他,是他吗?
她无力的伸出手,刚擎到半空就被他抓在手里,她声音虚弱的问:“大漠孤烟,长河落日,是你吗,恪峰?”
他的眼中忽然就有些湿润,她想起来了,她终于想起来了,可是。。。又有什么用呢,似水流年,终抵不过事变境迁。
他将她抱回自己的未央宫,找了医女替她医治,他日夜守在她的床边,直到她能勉强吃点食物。
因为照顾他,他几乎把朝上的事都搬到了自己的寝宫,就连百官觐见都在此处。
那日,她睡得不沉,隐约听见外面传来争吵声,她挣扎的爬了起来,隔着水晶帘子,又隔着数重屏风,她听见他怒气横生的吼道:“你们威胁朕?”
殿下跪了一地的元老大臣,为首的宫得浅沉声说道:“皇上,黎国叛乱,兵临城下,黎国之女,罪无可恕,如若皇上不杀妖妃,臣等恳请即日辞官,告老还乡。”
“你们。。你们。。。”皇帝年轻的脸上涨得通红,云骞则担心的看着他,唯恐他气坏了身体。
好,你们走。
这一句,他险些就要说出口了,可是这些都是开国功臣,对楚昭江山功不可没,先帝贤明,他又怎能昏庸无道?
可是要他杀沫儿,他又万万做不到。
他抬手指着这些人。。。半晌,终于无比疲惫的坐回椅榻上,声音亦带着虚弱:“容朕想想。”
沫儿站在珠帘后,嘴角一丝淡然的笑意,不管他最后如何决定,他已为她做到如此地步,她又焉能怪他。
如果换做别人,她恐怕已经死过无数次了。
她扶着雕花的门棱刚欲回床歇息,忽听有人疾报。
“禀皇上,七王爷不但击退敌军,斩敌人主将漠谣于望高坡,而且趁胜追击,直捣黎国,黎国国王与宫中三妃均在漠城中悬梁自尽。”
皇帝腾的一下坐了起来,紧张的说道:“谁准你禀告的?”
说完便急急的奔向后室,掀开水晶帘,掠过数重屏风,他看到沫儿正背朝她,似乎睡得正香,他心中舒了口气,回到殿中厉声说道:“此事若让昭仪知道,定要了你们的狗命。”
沫儿在床上吃吃的笑了起来,那泪水便止不住的向外奔淌。
她的胸口剧烈的起伏着,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掠过了多少个念头,悲伤,愤怒,惊恐,绝望,甚至是恨。。。
她紧紧的握着拳头,指甲狠狠的扎进手心,像是有人在她的心里用小刀一刀一刀的片着,直到鲜血淋淋。
叶痕,你就是用这样的方式向我兑现承诺吗?
你杀了我的兄长,你逼死了我的父亲,你让我们黎国家破人亡。
你们做得这一切,真的只是身不由已吗?
她咬着唇,咬得血顺着嘴角流淌。
她想起在大漠的时候,父王喜欢将她抱在怀里喊她小囡囡,哥哥喜欢将她置在自己的骆驼上,叫她疯丫头。
可是,再也回不去了,她爱的家人,他们已经天人永隔,那一日的对酒当歌竟然已是最后一面。
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魂是柳绵吹欲碎,绕天涯。
她的心寸寸如灰,情死心枯。
皇帝回到后室的时候见她气色还好,调理了那么久,果然有所见效。
她一针一针的刺着手里的绣帕,笑着问他:“七王爷何时回来?”
他心里一沉,但还是勉强说:“明日班师回朝。”
她点了点头,目光又重新回到手中的绣针上。
皇帝在一边看着,心如刀绞。
她还不知道这一切吧,他要怎样跟她说呢?
翌日,七王爷叶痕凯旋而归,七王爷英勇善战,无人能敌,这被民间一时被传得神乎其神。
皇帝一身锈金龙袍亲迎于城楼之上,两排牛皮大鼓陈列两侧,只等着鼓声擂动。
前方城门大开,七王爷的军队缓缓而至。
他座下一骑汗血马,身着金黄铠甲,腰挂玄铁宝剑,头带红缨盔,脚蹬紫金靴,英姿疯爽,不怒而威。
皇帝自上面看着他,嘴角不由露出一丝笑意,正欲下令击鼓,忽听身后有女子柔声说道:“皇上,沫儿知王爷凯旋,特意备了剑舞为王爷接风洗尘。”
皇帝转过身,只见她白色华衣裹身,露出线条优美的颈项和清晰可见的锁骨,裙幅褶褶如雪,又如月华流动轻泻于地,挽迤三尺有余,使得步态愈加雍容柔美,她手里抱着宝剑伤别,眉目间尽是风华无限的笑意。
叶痕在城楼下勒住马,怔怔的看着她,眼中滑过无尽的悲伤与无奈。
“沫儿。”皇帝微微皱眉,她却已走到城楼的平台上。
她巧笑:“父王说过,我的舞会误人误国,可是你与七王爷都曾看过,却不见得你们心慈手软。”
她直呼皇帝为你,表情淡漠。
未等皇帝说话,她便拔出宝剑,扬起裙角。
没有音乐声,只有城楼上呼呼的风声。
城楼上皇帝的仪仗,城楼下楚昭的士兵,无不震惊的看着她。
她迎风而舞,姿态万千,剑光流动,充斥天地之间。
她仿佛看到了眼前的重重宫阙皆变成了浩瀚沙海,有驼铃声在耳边响起,两条人影说笑着向她走来。
“父王,哥哥。”
她的眼中染了一抹惊喜,忽然停下舞蹈,失神的往前走了两步,她的脚下就是百丈高楼,而她就站在城沿边。
“沫儿。”皇帝一声大叫冲了上去,却见她突然回眸一笑,手中的剑在颈间一横。
一股鲜血喷溅而出,有几滴溅在他的脸上,像是灼人的液体,疼得他五脏俱裂,他只来得及抓住她的一片衣角,她的身体像是断了线的风筝从城楼上飘了下去。
他傻了一样的盯着手中这片如雪衣襟,眼前忽然有风景迅速游走,她在沙漠里为他而舞,他说,我若未娶,你若未嫁,我就来娶你。
他突然单膝跪了下去,目中沉痛如水。
纵使他手握众生繁华,纵使他坐拥天下,可是没有她。。。
他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心中一节节死去,他明白,此生,他已不可能再爱。
叶痕大惊失色,忽地一下从马背上飞跃而起,在空中踏过几步,一把将她接入怀中。
她仍有一息尚存,只是颈间血流如注。
他伸出手捂住她的伤口,就像是捂住她的生命。
他颤抖着嘴唇却说不出话来。
她笑睨了他一眼,伸出沾满鲜血的手够向他。
“叶痕,如有。。来生,沫儿。。。定不会再爱你。。。。”她的手却只抓住了他头盔上的红缨结,向下一落便将他的头盔扯了下来。
她的手无力的垂在他的身侧,她的气息已断。
“哈哈,哈哈”叶痕忽然仰天大笑,长发翻飞,一双眼睛血红,浑身透着邪魅妖冶的气息。
他笑着笑着,一滴泪珠便自眼角滑下,如一粒水晶落在泥土里,被砸得粉碎。
他一把将怀中的沫儿抱起,然后仰望着城楼上依然半跪在那里的皇帝,苦笑道:“八弟,我答应父皇的已经替他完成,剩下这大好河山,你要替父皇守好。我这一辈子从未与你争抢,最后只恳求你将沫儿交给我,从此以后,楚昭再无七王爷。”
他抱着她翻身上马,在马匹冲出城门的时候,一直站在一旁的林近枫慢慢别过头去,脑中的画面是她在竹林中抬起头的那一刹那的绝代芳华。
大漠孤烟,长河落日。
再回此地,却已经物是人非。
他抱着她坐在沙丘上,就像那日一样,他细细的擦干了她脸上的血,她像是睡着了,安静如常。
她永远不会知道,他并未杀死漠谣,也没有逼死黎王,那一切不过是他为了堵住朝堂上那些人的嘴巴而编造的谎言。
他看向远方,他记得,前面好像并没有林海,但此时却真实的放大在他的面前,他看见有白影自林中穿过,他想起她在秋千上欢快的笑靥。
她说,叶痕,我信你。
他低头吻着她冰冷的唇,一手抱着她,一手拔出宝剑伤别。
伤别,伤别,自古伤情多离别。
他凄凄一笑,似安慰似怜惜:“沫儿,莫怕,我马上就来陪你了。”
远处响起号角声,一声一声回荡在空寂的大漠之上,那片林海忽然间就消失的无影无踪,江山美人,原来从头到尾不过是场海市蜃楼。
有人打起手鼓唱起歌谣:曾记当年初见时,雪柳垂鬓轻言笑。鹅黄衣衫正年少,情脉脉、意迢迢。道是离别上眉梢,两眼泪,情难少。奈何缘浅,纵然相逢无限好,怎奈银河两边绕。情丝深结,相见争如不见好。
关山如雪,江山如画,他与她终究是情深缘浅,长恨如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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