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流转北斗已淡,周遭万籁俱寂,萤火明灭,已经是深夜了。
“柱乾兄,你太理想主义了。”听了何心隐的震耳狂言,张居正大摇其头道:“俗话说,秀才造反十年不成。你熟读史书,一部二十一史,有农民起义成功的,有军阆顺利做大的,有武将篡朝成功的。
可有过文士造反成功的例子?”
“太岳,你这是典型的诡辩。”何心隐哈哈大笑道:“正确的说法是,从来没有过文士造反。和从没有过文士造反成功,能一样么?
之前的文士不造反,有两个原因,一是皇帝需要他们治理国家,这就给了他们分享黎民膏血的机会。二是没那个能力,依附于皇权存在的臣权,再大也只是气泡,皇帝一戳就破,有什么资格谈造反?”
“难道我朝还不够礼遇读书人么?“张居正沉声道:“虽然有廷杖之类的恶行,但对读书人可谓优容之致。一入学校,穿上了宽袖皂边的五绢布稠衫,就等于跳了龙。哪怕一辈子考不上举人进士,但只要占着生员名额,照样优免课赋,享受朝廷配给的廪膳!更不要说当上官以后,便能终身享受朝廷的奉养了,国家仁至义尽如此,士人肝脑涂地还来不及,又怎么会造反呢?”顿一下,语重心长道:“柱乾兄,不要看到大臣以上疏骂皇帝为荣,就以为天下人真的不想要皇帝了!”
“你这还是诡辩。”何心隐的言语犀利如刀道:“你所说的是体制下的读书人,那只是全天下读书人中,极小的一部分。就拿你说的官学而论,一个,才几十个食廪的名额,能挤进去的不是官宦的儿郎,就是豪绅的子弟。寻常人家的儿郎,想都不要去想。但现在东南各省普遍富裕了,谁家不想让儿郎读书明理?官学挤不进去,所以才有上千所的私学兴起。叔大你能说私学的读书人,就不是读书人?”
只,………”张居正无言以对。
“大明的操蛋规矩,只有官学的生员,才有资格参加科举,这就等于关上了民间办学之,所以在正德以前,几乎没有私人所建的书院。”何心隐接着道:“但为何嘉靖以后,私学却如雨后春笋冒出来了呢?原因很简单,这个时代给了人们选择的机会,当官不再是人生成功的唯一途径。当人们进入书院学习不再以科举侥幸为目的时,他们便不再是皇权的奴隶。他们有独立的思想,他们有逃脱樊笼的要求。
他们不需要畏惧皇帝的雷霆,因为他们沾不着皇帝的雨,他们所需要的,是财产的安全,是平等的地位,是身心的〖自〗由,这些东西皇帝不给,我们就要自己去争取!”
“书生造反,十年不成。”张居正闷哼一声。
“叔大,你看这石鼓书院内外,聚集的五六千人,可都是书生?”
何心隐睥睨着他道。
“…”张居正摇摇头,士农工商三教九流的人都有,也正因为此,他才会忧心忡忡。
“只要我想,随时可以召集五六万人。”何心隐气概豪迈道:“天下能做到这点的,远远不止我一个你觉着我们这些人,真的什么也干不成么?”
“就算你有本事把这个世界砸得稀巴烂。”张居正深吸口气,耐着子道:“知道该怎么建设一个新秩序吗?我看了你的《明夷待访录》,都是书生之言。还有你在家乡搞得那个聚和堂,根本行不通。
如果重新上帝王将相的老路,那你掀起这场干戈除了使山河变、
生灵涂炭之外,又有什么意义么?”
“叔大,你的担心是有道理的”何心隐缓缓道:“但是二十年前,就有人对我讲过应该建立一个怎样的新世界了,那也是一直激励我前进的目标。”
“你说的是沈拙言吧?“没来由的,张居正便猛得想起那个名字。
何心隐点点头,没有说话。
“可是他已经死了。”
“你知道什么是理想么?它跟个人的梦想不一样,它属于所有人。”何心隐的声音有些低沉道:“江南虽然不在了,但有无数人继承了他的理想,我只是其中之一”他觉着自己的情绪不对,便转守为攻道:“叔大,你曾经是大明的宰相,应该对这个国家的症结,了最深吧?”
“可以这么说。”张居正点头道。
“那我请问,你有没有办法根除宗室藩王之害?”
兄…”张居正摇摇头。
“驿站问题,能决么?”
只,………”张居正摇摇头。
“漕运问题呢?”
张居正还是摇头。
“卫所军户呢?”
张居正依然摇头。
“你有把握开征商税么?”
“没有。”张居正脸上的苦涩,已经变成苦笑了。
“你看,这些娘胎里带出来的病,连你这样有史以来最强的官僚,也什么都决不了。你只会变着法子的开源节流,整顿吏治,给朱家王朝续命。”何心隐两手一摊道:“要想彻底决这些问题,只有一条路…”
话没说完,他突然眉头一拧,沉声道:“外面更深重,朋友还请进来喝杯酒,暖暖身子吧!”
“什么人?”张居正一惊。
“一个人而已。”何心隐一抬手,示意他不必担心。
张居正这才想起来,对方不仅是名震宇内的大学者,更是数一数二的剑术宗师,便也放下心来。
茅舍无声的开了,一个穿着夜行衣的身影,悄然出现在两人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