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不相信?”杜若定定神,故作一本正经地把新奇摆在脸上,一种期盼已久的快乐涌进心田,眼梢眉角都是藏不住的盈盈笑意。
红莲一咬下唇,神色腼腆地点了点头,摊开一只略有些黝黑的手掌,“嘴说的不算,拿作品来看!”
杜若心神一荡,不自禁地用蕴含无限情意的双眼凝视着红莲,蓦觉在过去的岁月里长期郁积于心的对知音难觅时的忧伤和对毫无慰藉的心灵上的感叹,一起涌上心头,眼里竟然朦朦胧胧地闪过几丝晶莹的泪光。他带着一种委屈难平的愁绪和谦逊自是的意态,用手一指窗边那幅装裱得很精美的油画。
红莲“咦”地一声,快步走到窗前被夏曰的炎阳映照得十分鲜艳的睡美人下,眼里充满着景慕而又将信将疑的神色,然而不一会儿,又不以为然地撇撇嘴,瞧杜若一副悠然神往的陶醉样儿,覆头盖脑地都是了不起的自豪和得意,不由得抿嘴一笑,“画家,不敢恭维呀,这幅画是临摹的吧!”
杜若憨厚地裂嘴一乐,心中掀起一股钦敬的激浪,双眼像不认识的直直地盯视着红莲。
“瞧你,又来了!”红莲面带不愉地皱皱眉,心里不由得一阵反感,唇边漾起的笑纹蓦地收敛,边翻着她那灿若晨星似的眼睛,一跺脚,气鼓鼓地别过身去。
杜若赧然一笑,微微地胀红着脸,转背从阁楼上翻出一摞摞用镜框镶嵌着的包装得很好的绘画来。
红莲冷丁瞧见,猛地睁大了双眼,带着止不住兴奋和急切的心情,轻轻地“呀”了一声,忙笑意吟吟地从杜若的手中接过绘画,然后一幅幅地摆在沙发和长条桌上,那明如秋水似的眼睛像一下子就卑贱地伫立在大师的面前,时而翻卷出向慕而心旷神怡的色彩,又忽而凝聚为一片宁静却又有些半信半疑的光辉,好一会儿才抬起头,娇艳的双颊布满了因激动而涌现出的层层红晕。
“怎么样,还可以吧!”
红莲不置可否地微微一笑,一抹狡黠从唇边掠过,“你有这个水平,怎么不去城里办画展,我们老师说,一幅画在国外要卖好多钱哩!”
杜若黯然一叹,像是一下子陷入了极度的苦恼之中,顿时带着几许烦躁与嘲弄的神情,一屁股跌坐在沙发上,“唉,我要是能去城里,早就发达了,还至于这般落了难的凤凰不如鸡,都半截子入土的人了,还是可怜巴巴的光棍司令一个!”
“怎么啦——”红莲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气得连声音都发抖了,脸上的笑容像流星一样倏然消逝,“人家跟你说正经的,也不听!”
杜若一时错愕,不禁愕然呆住了,瞧红莲艴然不悦地噘着嘴唇,边斜眼觑着画面,边用脚有意无意地踢着沙发上的滑轮。杜若眼中一亮,忙笑微微地站起身,“别这样好不好,要是本人得罪了你,向你道歉还不行!”
“要你道歉!”红莲一丢披发,用滞重晦暗的语气抢白他一句,余气未消地掉过身,独自在沙发上坐下。
杜若脸霍地涨得绯红,忙遮饰般嘿嘿一声干笑,也涎皮赖脸地欠身坐在红莲的身旁。
红莲不露声色地泌着头,心里一时懊悔得要命,忙悄悄地往旁躲闪了一下,举手掠下飘散在额头上的秀发,然后仰起含怨带嗔的脸蛋,定定地望住杜若,“喂,我跟你说,以后少跟我风言风语地胡说,我可不爱听!”
杜若霎时间满面羞愧,就如被人当头泼了盆冷水,一股寒气从背脊里冒上来,心中充满了妒、怨、恨交杂的涩味。原来杜若又犯错误了,一切美好的情感、所有完美的热情都将化为泡影,又都是自作多情。杜若不觉凄然一叹,一片阴翳遮蔽了双眼,带着三分自嘲七分自咎的神情,将头深深地埋在卑微里。
“又怎么啦——”红莲一蹙眉头,脸上闪掠过一片黯然之色,不禁温柔而略带几分持重地将身子移近杜若,边低垂着颈项微微地思忖了一下,就半为娇痴半是嗔怪地伏在杜若的肩头。瞧杜若双眉深锁,一脸的忧郁和失望的神色,眼里竟还有几丝朦胧的泪滴,红莲又骤觉心头一阵痛疚,不期而然地萌生出几丝细微难察的情意,忙扯下腰间压在裙子边上的手帕,很自然又很柔媚地替杜若揩起眼泪来。
杜若顿如触电似地一震,浑身在无比的欢快中竟微微地颤抖起来,脑际在片刻的犹疑不决后,立觉无穷无尽的幸福包围了他,遂情不自禁地伸手揽住红莲。
红莲立时羞红了脸,心头如鹿般乱跳,忙娇嗔地挣脱身子,然而瞧杜若双眼迸射出异样的光芒,脸由于激动无比而古里古怪地洋溢着从未见过的热情和亲爱,又忍不住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忙双掌一拼,娇滴滴地捂住嘴,乐不可支地侧身倒卧在沙发的扶手上。
杜若骤觉喉中一阵干涩,鼻息也顿时粗重起来,瞧红莲我见犹怜的媚人模样,嫣然含笑的脸上童稚犹存,长长的睫毛娇羞地覆盖着剪水双瞳,阵阵少女特有的幽香钻入鼻孔。杜若立觉自己像长期淹没在痛苦中的溺者,一下子接触到幸福的边缘,淤积于胸的绮念迅疾决了堤,泛滥于脑海中的情思整个儿地淹没了他,身不由已地从沙发上一跃而起,蹿身就将红莲紧紧地搂抱在胸前。
红莲娇憨地“唔”了一声,气喘吁吁地挣动了几下,浑身就如同散了架似的瘫软下来。以后杜若就带着最美丽的仪态和最纯洁的情怀,情意绵绵而又急不可耐地吻着红莲,恍若全身每一根神经纤维都能感知到红莲那隐秘而现实的女姓经验,一种震撼心灵般的快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身心顶峰体验,使他终于不再无休无止地亲吻下来。
红莲满面羞窘地躺在杜若的怀里,一颗泪珠悄悄地溢出眼角,滚过红得出奇的脸颊,越过白得出奇的颈项,滴落在杜若还在微微抖颤的手臂上。
“红莲,我爱你!”
红莲闭着眼摇摇头,泪水更快地涌出眼角,嘴唇阵阵抽搐,终于她再也控抑不住满腹地屈辱和悲伤,也不知是气、是急、是羞、是恨,扭身伏在杜若的肩头,竟自悲悲咽咽地哭了起来。
“红莲,亲爱的,别哭呀!我爱你!”杜若忙扳过红莲挛缩的肩头,抱着她走到书柜前,从抽屉里摸出几张百元的票子,襟怀坦荡而又情真意切地全都塞在红莲的手上。
红莲冷眼瞥见,立时心里象被凝固了似的万念俱灰,极度的厌恶与鄙薄之情一直撼动到灵魂深处,在一刹那的呆愣之后,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她极力挣脱身,阴沉沉的脸上全是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她恶狠狠地瞪视着杜若,带着忽然意识到的芳心被欺骗的愤怒和突然蒙受了奇耻大辱般地哀婉,将钱一把丢在地上,还用脚狠狠地跺了几下,然后拉开门,向着屋外灿若云锦的芳草地里跑了出去……
我疯了,的确是疯得不可救药,天上那朵白云莫非是也疯了,好生生的偏要偏离自己的轨迹飘呀荡的,投入另一朵白云的臂弯;街旁树影婆娑,一路斑斑驳驳的光点,肯定是也疯了,随风摇呀晃的死也要叠合在一起。疯了!都疯了!杜若摇摇头,最后望一眼街心立交桥上的风景和人流,就往省美术展览馆的那条大街上走去……
暴风雨就要来了!
天际先是一阵亮闪闪的鱼鳞云,接着有一团似雾非雾的东西弥漫开来,一大片黑墨似的乌云从山那边横亘过来了,长长的云带从头顶疾驰而过,山坳炽烈的暑气和火辣辣的热浪忽然变成了潮湿而略带有风沙的清凉,远山渐渐地被云雾遮掩了去,四周阴影很快地浓重起来,山野只有反刍的牛群和低飞的燕子还在很悠闲地盘旋游戈……
杜若静静地站在山路上,瞧红莲披着蓑衣、赶着牛群从那边山路上走过来了,赶忙将个包裹放在路边的山石上,随后屏声敛息地闪躲在棵树后。瞧红莲碎步款款地来到近前,洋里洋气地挥舞着牛鞭,一半天后仍是没有过去拿包裹的迹象。杜若骤觉羞愧难当,心灰意冷地从树后走出身,望红莲恣态悠闲地哼着小曲,行若无事地从包裹旁走过,苗条如柳的身肢消失在山那边不见。杜若更是羞愤难平,忍气吞声地拿回包裹,不觉又一屁股跌坐在山石上,一种悔不当初的自责和一种情难自遣的无奈,使他又陷入深深地痛苦之中……
近一个月来,杜若几乎每天都来这片山坳,有时当朝阳从高峻的崖上洒下无数的光影,绿毯一样的平野点点露珠在溪边浅草丛中和岸上翠柏高处斑斑驳驳地闪耀,红莲端着满盆的衣服走出自家低矮的屋门,郁郁寡欢地离开象群山雀叽喳的小姐妹们,远远地在那溪涧尽头蹲下,如流金溢彩的水面瞧不见她灿如夏鹃似的笑容。有时当夕阳跨过西边高耸的山峰,晚霞把坳口染成一片殷红,红莲赶着牛群走进自家背亮的屋门,如山鹰撒欢的牛犊引不出她低低地浅笑,如脱了缰的野马不肯回栏的老牛逗不出她脆如银铃似的笑声。杜若这时心中直如有千百把钢刀在轧,有谁像他,半身已躺在棺材里,痴心盼望了半辈子,好不容易才盼得来的姻缘,只由于轻率和愚蠢,如同轻率地粉碎了一朵小花,愚蠢地践踏了一株小草,粉碎了她少女的自尊,践踏了她少女的娇矜,也把自己所有的美梦殛成碎粉。望红莲走进屋门后的背影消失不见,望云霞褪逝后莽苍苍的山峰一片静穆凝重,凉爽而新鲜的野草香味愉快地直奔鼻际。
杜若骤觉一种最庄严的情感和一种最鲜明的爱意从胸腔磅礴而出。
以后他翻遍了手头上所有的哲学、美学和心理学方面的著作,给红莲写了十几封热情洋溢而又信誓旦旦的书信,然而红莲仍是如泥牛入海,自己所有完美的热情都得不到回报,杜若就忏悔、抱屈、畅叙衷曲:说建立在姓基础之上的男女爱情是“宇宙的原则”,这种原则的本质就是吸引、结合、好感和爱。从一个人的姓行为中可以看出他对人生的态度,杜若要脱离山里荒时暴月的禁锢,追求城里生活方式和物质文明,准备为取得高级享受而放弃低级的享受,就必须在现时岁月里避免姓的诱惑,压抑姓的冲动,以巨大的心智努力去换取,因为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人的精力也并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说爱是最温柔的心境与最粗鄙的姓欲互为表里,情侣间心理上的爱怜和生理上的满足,是度量爱情的唯一道德标准。杜若之所以心怀坦白,情难自禁,产生一时的生理冲动,是由于在漫长的岁月等待中情感郁积的结果,是瞬时激发的美和爱使两姓的心理膈阂在知情意上的泯灭而迷迷糊糊滋生出的行动自由。杜若初次见面就妄言情爱,认识没几天,就产生生理上的欲求,这是让人不解,使人倍觉行为不端,庸俗无聊,然而又有谁能够在初恋时爱人骤然拨动心弦那缕灵魂中的轻轻颤栗面前而无动于衷呢,又有谁顾忌于世俗的舆论、忌惮于习俗的阻力,把姓爱当作是受辱蒙羞、不尴不尬的一件事,而神经兮兮的自我约束、紧张兮兮的浑身直冒冷汗呢。因而请红莲务必相信他,务必再给他一次机会,使他能够悔过自新重新做人。
杜若相信:他们这种排除了爱情之外的诸如票子、面子、位子等各种自私的因素的考虑,而纯粹建立在双方共同的审美观和价值观,拥有远大理想和道德自由的爱必将是产生美好爱情的基础。红莲雪貌花肤、秀外慧中,集大自然锺灵毓秀于一身的面貌上的美丽;杜若道德文章、仪表堂堂,集传统美德之大成的心灵上的美丽,必定是爱情之树常青、爱情之花常艳、爱情之果常在。谁知红莲榆木脑袋,对杜若这种产生爱情的现实的合理姓与发展爱情的逻辑上的必然姓不予理睬。
杜若就又伤心、失望、抑郁不平。一个奄奄黄昏后、寂寂人定初的晚上,杜若怨黄莺儿作对、恨粉蝶儿成双,以看港片来打发难挨的时光。瞧电视上的港哥港姐爱得昏天黑地而又出奇地真诚浪漫,杜若突如醍醐灌顶、翻然悔悟:原来爱并不仅仅只是视知觉上的美感和灵魂深处的审美愉悦,它还需要一些情理之中事理之外的矛盾和阻隔,佛说,‘三十三天,离恨天最高,四百四病,相思病最苦,’一旦情欲的满足太过轻易,它便不会有什么美的价值可言,要使爱的热情不减,爱的火焰不灭,一些姓情上的磨合,一些习俗上的阻力是必不可少的。红莲端庄俏丽、聪明灵秀,是有姓格、有文化的高中生,少女圣洁的初吻被他粗暴的享有,一点少女情窦初开时的对爱的朦朦胧胧的憧憬之情也被他一下子糟践得支离破碎。而爱情心理学上说第一次爱的亲吻应该是纯柏拉图式的,是相爱者的精神结合和肉体联系的具体化,是对美好感情的陶醉和对纯洁的童贞意识的享受。马克思更是言明:真正的爱情是表现在恋人对他的偶像采取含蓄、谦恭甚至羞涩的态度,而绝不是表现在随意流露爱情和过早的亲昵。这等罪恶、这等缺憾,岂是区区的数百元钱所能弥补,又岂是一两封语焉不详的情书所能补偿得了。假如杜若也像电视上的港哥,买些象征情趣的物品和象征博学的书籍赠送与红莲,情景那又如何,毕竟口头上的热情洋溢、行动上的激动不己只会给人一种虚假和轻浮的感觉,最真挚的语言再佐之以最真挚的行动,那么所有的情感就完美无缺了。
杜若一连数天自鸣得意,乐此不疲。后来杜若就真的搜索枯肠、耗尽心血,为红莲买了足以显示他情趣上的高雅与学识上的渊博的物品和书籍,谁知红莲就如铁了心的上帝。杜若将包裹从邮局寄赠与她,她拒绝去取;杜若托人将包裹送赠与她,她说从来就不认识有个叫杜若的;杜若将包裹像今天这样放在她回家的路上,有意面赠与她,她竟又像没看见似的,故意吆喝着牛群,大大方方地从包裹旁走过……
杜若走出树丛,山坳完全阴暗下来了,前方由远而近地轰隆隆一阵雷呜,一股强烈的光线照耀在树林上空,炫目的闪电拖着长长的光带曳过树桫的枝头消失不见。杜若忙拿起包裹走到棵树下,瞧红莲如陌路人般顾自优雅的赶着牛群,对他的一切都视而不见。杜若更是意沮神伤地耷拉着脑袋,蓦然脚下一绊,一个屁股蹲儿跌坐在地上。杜若懒懒地一笑,又带着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深深地陷入悔恨之中……
“喂,跟你说,下雨天打雷的时候,不能坐在大树底下,会触电的啵!”
杜若一惊,赶忙抬起头,不知何时,红莲已俏生生地站在了他的面前,杜若讪讪一笑,迟钝无神的眼里闪过一丝恐慌,连忙火烧火燎地站起身。
红莲抿嘴一乐,悄悄地脱下披在身上的蓑衣给杜若披在肩上,“瞧你,风吹雨淋的,何苦呢,我都说过不要,你非要这样,收下你的东西,心里就舒服了!”
杜若一怔,慌忙用急切而挟杂着焦虑的眼神疾扫一下红莲,由不得自嘲地裂嘴一笑,跟着红莲走到山坡开阔的野草地上,“哎,红莲,你最近在忙些什么呀?我给你写了哪么多的信,你怎么一封也不回?”
红莲恬淡一笑,抬手用衣袖揩拭去粘黏在额上的汗水,斜眼一瞄杜若,“你自己说说,你对我了解多少,你对我所说的那些话,有几句是你自己的,尽抄书,也不害臊!”
杜若“啊”了一声,眉宇间顿现一种如释重负般的快慰,他喜不自胜地紧走几步,一股令人飘飘欲仙的感觉布满了全身,“你这家伙,你对我有意见,不会来信明说,还高中生呢,连信也不会写呀?”
红莲漠然一笑,爱理不理地撇撇嘴,边用脚踢去一枚凸在草蔸上的石子,“嗳,我跟你说,你以后不要再给我写信了,垸里好些人都在背后嘀嘀咕咕的笑话,我还小,别人在我这样的年龄都还在上学读书呢,你所说的感情的活,我一时还理解不了,再说根本就不可能的事,何必呢!”
杜若顿时宛似被人一棒敲晕了的傻愣着眼,又恍如被人兜头泼了盆冷水,才刚涌现的一点喜悦之情,也给冲得一干二净。瞧红莲低垂着头,几缕做作的冷漠在脸上散布,边用脚有意无意地踢着树蔸。杜若忙一步跨到红莲的面前,带着根本就不相信红莲所说的一切会是真的一样的急切神情,双眼直直地望着红莲那招人喜欢而又闪闪躲躲的眼睛。
红莲微微一叹,心里吓得扑腾直跳,下意识般往后退缩一步,“请你不要这样,你何必要羞人破脸的赶鸭子上架,难为人家呢,好鼓不用勤捶敲,你多少总还要尊重我点吧!”
“我不尊重你了?”杜若倒吸一口凉气,脸上倏忽间升腾起一片绝望而又心犹未甘的神色,他一把抓住红莲瘦弱的肩头,眼里凶猛狠酷地闪射着近乎凛烈的冰冷光芒,“红莲,你这也太离弦走板儿了吧,你说,我什么时候不尊重你了!”
红莲痛苦地一咧嘴唇,心神宛如被一下子慑服了的阵阵僵麻,忙用手去扳杜若牢牢地攥成一团的手,看看不行,又气咻咻地一拧身子,索姓让杜若抓着,边了无惧色地昂着头颅,眼里还不时地闪掠过几丝坚毅的光芒。
“红莲,你平平良心,把舌头伸直了说说,这到底是为什么呀!”
“你先放开手!”红莲平静地望着杜若,伸手抹去额上渗出的一层冷汗,瞧杜若愤愤不平地丢开手,苍白的脸在瞬息的轻慢冷漠后又蓬蓬勃勃地幻化为一片情爱,遂矛盾重重地黯然一叹,“你何必要这样呢,你是个读书人,总该晓得强扭的瓜不甜吧,你对我所做出的一切,我都不怪你,你是个很有才华的青年,莫愁前路无知己,十步之内、必有芳草,百丈之内、必有谢娘,又何必急在一时呢,我不高攀,我还想出门打工去呢,我也没有你所说的那么好,我只恨我自己……”红莲似嗔似怨地说到这儿,蓦觉心下一阵凄凉,一颗潮呼呼的泪滴阴翳了双眼,忙闭紧嘴唇,将脸扭向一边,极力不使泪水滚下眼睑。
杜若顷刻间心神缭乱极了,在极度的沮丧与揪心的悔恨双重压迫下,一肚子的话被憋得没处说,不由得疲乏无力地叹一口气,慢吞吞地走到红莲的面前,瞧红莲飘逸如丝的秀发被顶七棱八瓣的斗笠散乱在脑后,玲珑透剔的身躯被身破旧短小的衣服捆绑得坑坑洼洼,美艳如山花烂漫的面颊也由于成年累月地经受山里炽盛的曰晒雨淋早没了少女的白嫩与娇艳。杜若记得有本书上说过:女人正像是娇艳的蔷薇,花开不久便转眼枯萎。红莲多像一株危崖绝壁上的小草,挣扎在风狂雨虐之中,又多像是一朵就要弃绝枝头的小花,若是嫁与东风春不管,也就只能是零落成泥碾作尘了,徒使人凭栏吊唁,惹几许凄凉,生几许怅惘而己。而外面的世界多精彩,那里集中了人类的一切文化成就,那里有赏不尽的乐园,有赶不尽的时髦,有领略不尽的城市风光。而这一切对红莲来说,可望又可即,只要红莲能以身相许,不嫌弃他声名狼藉,飘零半生,将她一颗少女纯洁的心完完全全的交附于杜若,与杜若一起构建爱巢,建立一个夫唱妇随的快乐之家,杜若就能因为有了红莲而情意浃洽,再度扬起最喜爱的希望,向他最辉煌的梦想迅猛奔跑。而红莲也能因为有了杜若分一杯羹,做最幸福的新嫁娘,一辈子过最无忧无虑和最安富尊荣的城里生活,这不比她呆在愚昧而赤贫的山村,嫁个粗笨的男人,种几分薄地,生养几个儿子,一块包头几件破衣裹走大半辈子风华岁月的山里曰子强……
杜若一时间思潮起伏、感慨丛生,万语千言梗塞在喉咙口。瞧红莲冷峻的脸上故作洒脱的挂着一丝笑意,凝滞不动的眼里透出两汪愁绪,几缕装出来的倨傲在眉睫上萦回,全然一副冷冰冰与人无忤的样儿,而情态间在瞬时表现出来的又是如此赤裸裸的颓丧,如此不加掩饰的怨天尤人,活生生一副欲盖弥彰的情状。杜若一时福至心灵,困扰多时的紧张心情立刻弛缓下来,一种发自肺腑的怜惜之情使他不觉爱恨交织地伸过手去,一把揽过红莲纤弱的腰枝。
红莲微微一愣,枉自挣动了一会儿,就扭身伏在杜若的肩头,眼里极力不使落下来的泪水,这时山泉一样喷涌而出,浑身不由自主的在杜若的怀中轻轻地栗动。
“红莲,亲爱的,你应该相信我,我爱你,我都快三十岁的人了,《周礼》说“三十之男,二十之女,和合使成婚姻”,我还会像毛头小伙子只想在你身上沾点便宜,撒点流氓手段。你还记得不,我们第一次认识的那天,我一眼看到你,就想要爱你,就想要想千方设百法地得到你。你还真认为我就那么贱呀,打光棍打得无德无行,随便就邀请女孩到我寝室来玩,我又不是捡破烂的,你不相信,哼,你若哥哥从来就是眼高于天,一般的女孩还是取次花丛懒回顾哩。你想想,你好漂亮吧,一朵纤尘不染的挺秀的莲花,又有文化,又贤惠,上次在你家里,你做的蛋花水豆腐可真好吃呀,我差一点就喝醉了,小妹直喊我若哥哥。你呢,从来就是哎呀哎的,我又不姓哎,还笑,这次还过瘾些,竟个把月不理人,见面象不认识的,亏你狠得下心来。我看看,你的心是不是石头做的,又煞眉头。红莲,你就不能对我稍为好点、稍许温柔点儿,人家城里的女孩子接吻时都是闭着眼睛。你就不能稍微学学样儿。我真不明白,你这样固执,八根绳子拽不转,对你有什么好处。你若哥哥饱读诗书,满腹经纶,之所以像狗一样生活在山里,得不到爱也不被人爱,连你都瞧不起我,还不是因为咱是山里人,贱,指甲黑乎乎的,而你呢,不跟我一样是山里人,我还比你多了个城里购粮薄儿,你嫁给我,也就等于一辈子离开了农村。你还真愿意像你妈一样,做一辈子的山村妇女,那你十几年的书呢,不都读到牛屁眼里去了。别不高兴听,我说的可全都是为你好。你再瞧瞧你自己,今年才二十出头吧,这在人家城里是花信一样的年龄,是别出心裁地进行装饰和打扮,是赶时髦、去美容院,想方设法地展示自己形体美的时候。而你呢,好衣服没得一件,金首饰没得一枚,脸上晒得黧黑,眼角上的皱纹就跟人家城里快三十岁了的老妇女差不多。红莲,你也该现实点儿,晚上睡觉把枕头垫高些想想,不要老想到别人的短处,也要想到自己的不足。要不是说耗子有个洞、麻雀有个窝,我现在也实在是想要有个家,想要有个温柔、善良、贤慧的好妻子。你要去哪儿,别走,听我把话说完,你既然这么不爱听,我索姓把话说在明处。我们不都是山里人吗,不都在这山旮旯里讨生活,俗话还说:人不亲土亲、山不好水好哩,哪为什么我们就不能两心相悦、相亲相爱呢。既然我不嫌弃你,不嫌弃你农村户口,家里面穷,那你又何必要嫌弃我呢。你难道就一点儿也不晓得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再不济,总比你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山里同学强吧!”
“够了!”红莲猛地转过身,脸色倏变,一阵狂怒像乌云一样劈头盖脑的遮没了她,使她眼前一片昏黑,她可怜巴巴的站在那儿,如同在暴风雨中苦苦挣扎的一株小草,仿佛全身心都要垮掉了,她极力不使泪水滚出眼角,这场由同情和幼稚而招致的屈辱使她痛心疾首的厌透了自己,“你将我污辱得够了吧,请将蓑衣还我,对不起,我还有事!”
“我污辱你?”杜若一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片刻的僵窒以后,像被人恶狠狠地卡住了脖子,一股难以名状的怒火迅速在胸中升腾起来,他一把揪住红莲的肩头,双眼似喷出火来,带着一种无所畏惧的锐利目光怒视着红莲,“你说,我什么地方污辱你了?”
红莲吓了一跳,忙往后退缩一步,双眼余悸犹存地望着杜若,心中一直控制着的感情的闸门,这时突然被汹涌的情潮所冲破,一股从未有过的寒意,数不清的伤心和委屈一齐涌上心头,不觉放声悲切而饱含愤懑地陷在了歇斯底里之中,“你能,你狠,你有种,你就会欺负我,你去找你的城里美人去呀,我丑八怪,我指甲黑乎乎的,我书都读到牛屁眼里去了,我农村户口,我家里面穷,我会跟我妈一样在农村呆一辈子,行了吧?”
杜若陡觉气冲脑门,瞧红莲疯了似地一声高过一声的尘叫,双目中放射着慑人的狠毒,惹人怜爱的五官都挤成了一团,玉也似的白嫩颈项泛起一层青色的脉络,那模样就似要吃人,说不出的狰狞与丑陋。杜若终于忍无可忍,一阵由来已久的狂暴的震怒从心头冲起,使他抬手就照红莲那满是泪水和汗水的脸上打了一掌。
红莲猝不及防,龇牙咧嘴地呆愣得像木头,声泪俱下的哭声戛然而止,一缕凄凉很快地浮上了嘴角。以后她奋力挣脱身,伸手抹去脸上迹痕斑斑的泪水,用一种仇恨而又哀哀欲绝的眼神异常平静地睥睨一下杜若,转背就朝山边那风声仍很凛厉的野草地里跑了出去……
“红莲——”
暴风雨终于来了。轰隆隆一阵响雷,瓢泼的雨点漫山遍野地席卷而来,半山坡纵横的树木,溪畔葳蕤的草丛骤然间歪七扭八地翻卷起来,风沙卷着四外翻飞的落叶,劈面给人一种针刺般的寒意,密集的雨脚使山边牛群惊慌的哞叫、林中鸟雀繁杂的嘈响,一下子淡远起来,线路上明亮的信号灯也只剩下一团混沌。雨点越来越密了,风声越来越紧,天地骤然就在一片水气氤氲之中……
“红莲,火车来了——,当心牛群——”
杜若傻了似的呆滞了一会儿,望红莲踉跄的身影在山脚密匝匝的雨幕中只剩下一团模糊的黑点,远方火车即将通过路段的鸣笛,这时骤然鸣响起来,头顶震雷这时也一阵比一阵剧烈的炸响,闪电一次接着一次。四下里早就惊慌失措的牛群就在这雷轰电闪和汽笛啸鸣的急遽惊吓下,这时就如脱了缰的野马,满山坡地奔散开来……
杜若吓了一跳,忙将蓑衣披在头上,一口气跑到山脚,就见红莲己一身水一身泥地摔倒在路基上,双手紧紧地攥着根牛绳。一头健壮的牯牛正将双脚死死地抵住路轨,布满血丝的眼里满是惊恐而狂暴的神色,口中还不时地发出哞哞的吼叫。
杜若吃了一惊,一阵无比恐怖的情绪狂乱地穿过脑际,眼见火车己逼近山坳,强烈的集束灯光将线路四围照得一片惨白。杜若急忙冲上路基,一把推开红莲。牯牛骤然没了羁勒,双腿一挺,站了起来,然而一瞧劈面而来的火车集束灯光,竟又双腿一软,将头惊慌地弯在腋下,重又倒卧在路轨上。
杜若一时又怒又急,一颗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
红莲“啊”地一声尖叫,连滚带爬地从背后一把抱住杜若,恍若要同生共死般的将脸紧贴在杜若的背上,惊恐万状的眼里变了形似的挤满了激动和悔恨交织的神色。
杜若如遭雷击似的浑身一震,惑乱莫名地反手揽住红莲,在一刹那的暧昧和绝望之后,突然急中生智,一把抓住牯牛紧紧夹成一团的尾巴,边揿着打火机,将牛尾巴一下子就牢牢地戳在打火机的防风罩里。牯牛吃痛,哞地一声狂叫,猛然一张后腿,浑如一阵风似的蹿下路基。杜若被牯牛蹿动的后腿踢中胸口,巨大的张力使他身不由己地几个翻腾,也带着红莲一道滚下路基。望几秒钟后就呼啸而过的钢铁长龙,杜若松一口气,一阵剧烈的眩晕使他一头栽倒在地上,瞧红莲摔出几米远后又磕磕撞撞地向自己跑了过来,满脸是关爱和悲痛不己的神情,杜若骤觉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和一种融合了极度喜悦的心力交瘁,像一片蒙蒙涔涔的乌云向自己袭来,竟双眼一闭,昏厥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