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人微微颔首,颇有礼貌地双手接过她递来的简牍,两道浓眉下的一双澄澈的眸子宛如摒弃了世间的杂念,对着她淡淡一笑,“谢谢姑娘。”
韩子嫣从来没见过这么附庸风雅却也含蓄多礼的男子,面容清秀阴柔不说,连声音也是少见的脆亮,似笛音婉转悠扬,宛如天籁之音,难怪是统管宫廷乐师的总管大人,想必音乐造诣极高。
“不谢,大人请便。”韩子嫣没有再打扰,返回原处继续抄写佛经。
第二日,刘大人又一大早的前来,此次却不是只身而来,是带了一把精致的梅花刻纹古琴,佛堂大殿的奴才特别高兴,听说每月刘大人都会来给他们弹奏一曲,因为他常来借还佛经,奴才们都与他熟悉了,自然而然没刻意把他当成官员。
韩子嫣耳闻殿外琴声袅袅,清高悠远,曲调如小桥流水,缓缓淌出,偶尔缓缓扬起一记嘹亮高音,然后优美的旋律层层下落,绵延回响,绕梁不绝,闭目细听,心神竟无端归于平静深处。
奴才们静坐在台阶上,静静聆听,一曲弹罢,掌声四起。
韩子嫣也鼓掌走出来,“刘大人的琴艺堪称天下第一呢。”
“姑娘谬赞,微臣不过是以琴寄思乡之情,哪里能居天下第一。”刘大人站起来,恭敬回应道。
韩子嫣微笑道:“刘大人好谦虚,能在这幽静之地听到这么美妙的琴音,是我们做奴婢的福气。”
“姑娘夸赞在下,怕是对奏琴也颇有研究,不如姑娘弹奏一曲,微臣可以拜学一二。”
“奴婢自小在边关长大,只会弹奏马头琴,后来入了皇宫就不曾弹过了,而且宫中的乐师对马头琴都不熟悉。”
刘大人眸中一动,“姑娘会马头琴?那个是边境部落族人的特别乐器,乐师别苑正好有一个马头琴,无人会演奏,不知姑娘可否赐教微臣?”
“这……”韩子嫣犹豫,不是害怕自己献丑,是被罚在这里抄佛经,若真的离开被赵翊知道了,恐怕又要挨巴掌了。
“姑娘不方便吗?”刘大人异常激动,一贯的彬彬有礼也少了几分,就像想拜师学艺的徒弟好不容易遇见了师傅,自然是又高兴又兴奋。
韩子嫣抿唇,略感抱歉,“现在是不方便,不如明日吧!明日奴婢就可以自由出入了,到时再和大人去乐师别苑。”
“好,微臣明日再来。”
刘大人走后,韩子嫣继续抄佛经,两日清苦的生活颇为平淡,不用看赵翊的脸色,不用和他拌嘴,日子过得舒舒服服,佛堂的奴才也不势力,每日虽是清茶淡饭,却都是热乎乎地给她端来,倒是听一个宫女念叨,皇宫上下都在找墨绿色织锦绸缎包裹的东西,各宫的奴才几乎把皇宫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那个东西。
韩子嫣随便一听,也没过问,事不关己己不操心,她该做的都做了,吃过晚膳,继续坐在桌案上抄佛经。哪想听到大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她还以为是奴才过来询问什么,也没吭声,渐渐听闻脚步近了,高大挺拔的黑色倒影遮去整个屋子的光线,她才掀眸一看。
“皇上……”她赶忙站起,惊恐之色难掩,欠身行礼,“奴婢参见皇上。”
赵翊向后摆手,大殿的门被顺子缓缓关上,韩子嫣垂首低眉,不敢看他盛气凌人之姿,心中已莫名地生起畏惧,源自那一凌空而来的巴掌。
“今日倒是很遵守宫规。”赵翊垂目,见桌案上摞起有半人高的简牍,随手拿起一卷展开扫掠一眼,遂又合上,浅浅一笑,“原来你这么听话,抄写了这么多。”
韩子嫣乖巧到连自己都不敢相信,顾盼流转,眸光落在有光的地方,轻如蚊吟地应道:“皇上的旨意,奴婢不敢不从。”
“竟然如此,那朕问你,秦香儿告诉你她进宫就是为了找圣旨,其他的什么都没说吗?”
听赵翊的口吻似乎带了一丝深浅不明的怒气,韩子嫣小心翼翼地提了口气,又长长的舒了口气,始终垂首不敢抬起来看他,连嗓音都略微发颤,“她只说了来找圣旨,没有说别的。”
“是她说了,还是你没有告诉朕?”
“奴婢知道的全说了,没有隐瞒,也不敢隐瞒皇上。”最后几个字,韩子嫣说得很吃力,总感觉随时会挨上一顿毒打,对赵翊从未有过的胆颤心惊,在这一刻格外的明显,脊背和手心已渗出汗,连额上也冒出了一层薄汗,其实外面的空气还有些寒凉,她却莫名地发热。
赵翊猛地捏住她的下巴抬起来,对上她水色澄澈的眸子才发现她额上晶莹的细小汗珠,莫名感到好笑,嘴角轻轻勾起一抹黠笑,“怎么了?朕吓着你了。”
韩子嫣敛声屏气,柔白细腻的肌肤下隐隐沁出淡淡的粉红,在他强大的气压下,她觉得浑身都很热,呼吸也显得很不顺畅,越是害怕,越是难以控制极速蹦跳的心,好似一张口,就从嗓子眼跃了出来。
“你不用怕朕,朕过来,就是想让你明日去见一见秦香儿,若她再不说实话,朕就要了她的命。”
“皇上,她真的是来找圣旨的,怎么敢拿自己的命欺骗皇上,连奴婢都已经不敢了。”
“什么圣旨?圣旨的内容是什么?朕派了宫中所有的奴才找都没找到,整个皇宫都翻了,难道还要掘地三尺吗?韩子嫣,不要以为她对你好一点,你就随便相信她,说到底她是晋国的奸细,朕可不会留一个敌人在宫里,而对晋王来说杀一个小小的奸细根本不足为奇,你以为晋国会因为一个奸细忌惮赵国吗?”
韩子嫣被压抑的快要疯了,拂开他的手,倒退了一两步,“奴婢不懂国事,也不想参与其中,皇上让奴婢做的,奴婢都尽力做了,若皇上还想让奴婢去逼迫秦香儿,恕奴婢无能为力。”
“你又要违抗朕的旨意?”赵翊沉声道,眸子里泛出寒意凛凛的怒色。
“奴婢不敢,皇上身边那么多可用之人,何必要强迫奴婢,难道奴婢对皇上而言只是个棋子?”
“朕说过没有把你当棋子,你帮朕办好了,朕会给你个妃位,朕竟然说了,自然不会食言。”
韩子嫣冷漠笑道:“皇上不会食言?不说以前,只说现在,皇上允我出宫,为何又要让我回宫接近秦香儿?皇上的话有几句是真的?”
赵翊怒目圆睁,“姓韩的,你怎么一点都没变,本以为抄佛经就会乖顺一点,你居然还这么理直气壮,还敢质问朕?”
韩子嫣豁出去了,死过两次的人,连死都不怕,还有什么可怕的,“我就是本性难改,皇上想打就打吧!反正以前又不是没打过,若皇上要赐我白绫或鸩酒就快点,我又不是没死过。”
赵翊蹙眉,这个女人还真是不受管束,不过,秦香儿点名要见她,又不能明明白白这么告诉她,要是她见了秦香儿,不把知道的如实告诉朕,还拿秘密威胁朕保住秦香儿的命,那朕不就是任她摆布。竟然硬的不行,那就来软的。
赵翊的语气旋即温和了许多,“朕没想过让你死,也没想过逼迫你,但眼下只有你和秦香儿的关系亲密,她若想见你,你会不会去?”
韩子嫣没有半刻思索,一口拒绝,“不去,我和她没多亲密,不过是认识一天,她把我当故友,仅此而已。”
“子嫣,你不是说爱朕吗?难道这点小事都不帮朕吗?”
一听他说爱,韩子嫣更是火气直冲天灵盖,说句实话,对他产生的那点爱早被他的无情无义磨得消散殆尽了,如今,听他恬不知耻地说爱,她真想仰天大笑。
“真是抱歉,我对皇上已经没有爱了,佛言: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自从我遵照皇上的旨意抄写了佛经,已经不想爱了,皇上若没其他事,我要继续抄佛经,皇上自便。”
韩子嫣对他视若无睹,坐在椅子上,拿起毛笔,敛目落在似涓涓流水的墨色隶书上,一笔一画,仔仔细细地抄写起来,虽然握笔的手甚是湿润,笔杆不由滑下一节,她不在意地在衣服上蹭了蹭手心,继续握笔书写。
赵翊沉默不言,紧紧盯着她专心致志的面颊,眸子莫名地模糊了一瞬,两个重叠的身影交织,脑子忽被什么东西拉扯似的痛了一下。
他一手扶着额头,一手撑在桌案上,闭目复睁,视线所及之物依然朦胧不清,仿若蒙着一层纱,他知道自己旧疾又犯了,不过犯病时间短暂,就没找太医来看,今晚有所不同,一睁一合好几次,似乎没有改变,看见的东西越发的隐隐约约,甚是不清晰。
他不想有人知道自己有病疾,强装出威风八面的样子,猛地一拍桌案,“朕在问你一遍,你去不去?”
猛烈的震动,笔尖一滑,墨汁在桌案上划下一道深浅不明的黑渍,韩子嫣斜睨,看他双眸紧闭,不由觉得好笑。
“朕和你说话呢,你是不是抗旨不去?”赵翊加强语气重复了一遍。
韩子嫣不理他,自顾拿起帕子把桌案上的墨迹擦掉,然后继续拿笔蘸了墨汁书写佛经。
良久,赵翊睁开眼,一双黑瞳转了转,感觉好多了,这才冲过去一把揪起韩子嫣,泛着绯色的眸子嗜血般的恐怖,“你是不是以为朕拿你没办法?别在考验朕的耐性,最后问你一遍,去不去?”
韩子嫣的手臂被他揪得生疼,感觉整条胳膊都麻了,可他似乎没有松开的意思,攥得越来越紧,两鬓之处竟爆出青筋,好像一用力就可以拧断她的胳膊。
韩子嫣有一丝的恐惧,却也没有多么害怕,死猪不怕开水烫,她决定再也不妥协了,“我不去,要杀要剐随便皇上。”
“你真是头犟驴,竟然你不怕死,自然有怕死的人,明日,朕会让你知道和朕作对的下场。”赵翊松开她,没有打她,没有继续与她争锋相对,而是转换了一种不屑的口吻,“你喜欢抄佛经,朕会让你抄个够。”
“你到底要做什么?”韩子嫣上前拦住欲走的他,“把话说清楚再走。”
赵翊冷哼一声,“明日,你就知道了。”
韩子嫣看他嘴角冷凝的笑意,莫名地毛骨悚然,心里一阵发怵,明日,莫非他要杀了秦香儿?不可能,他还没问出个所以然呢,那他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