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白苏前世是天才,十六岁下山入世之前,她眼中只有医术。教授她的师父,她对其也没有很多的感情,甚至于她根本缺少必要的情绪波动,即使是救人这件事情,对她来说其实也只不过是实验新药,检验水平而已。
直到遇上君晞。
他是用胸口捂着她才把她暖化的。用指头挑着她嘴角教她怎么笑,不厌其烦地告诉她怎样的表情才能让病人不至于惊慌四窜得像野兔子,而后才有了刺史赤脚相迎,百姓十里送行的圣医衣荏苒,她觉得这让她开心,对君晞也越发信任,而后他像一个耐心的猎人开始布置陷阱。他手把手地教她怎么爱上一个人,接着要她只许爱他一个人。
只是很多年后,她多希望自己从来没有学会这些,宁愿自己还是当初刚下山的那个有人格障碍的冷面神医。
此时此刻,衣白苏牵着君归慢慢朝前走,她沉浸入思绪中良久,待不能忍受之时,才抽身而出。
君归觉得这女人不对劲,她从刚刚开始就开始发抖,然后竟然流冷汗,喘息也快了许多,他知道这女人身体虚弱,但是这才走了几步路啊,不至于虚成这样吧……
君归正在暗自唾弃她,侧耳一听,发现她在对自己说话。
“你太像你父亲。”衣白苏突然说道。
君归有些疑惑地看向她。
衣白苏没有多说话,原地站了片刻,待平静下来,继续朝前走。
邱好古停下步子,四处看了看,发现路边有个还剩一口气的小男娃,眼睛顿时一亮。
这幕州早已是十户九亡,有力气的都逃命去了,逃不动的都在这里等死,刺史全家已经死光了,官员唯独剩下一个四十多岁的长史,人倒是不错,组织众人焚烧尸体,熬药救人,前段时间更是几乎跪下来劝说百姓等候长安的救援,可惜不就之后他也染上了病,整个幕州以更快的速度变成死域。
邱好古想找个试验品都不好找,心都碎了。
他正在那还有一口气的男娃身上摸索着,看看体格如何,适合用来实验他的哪味药草哪个针法,打定主意后,他很快掏出了自己的银针。那男娃睁着大眼,问他这里是不是地狱,邱好古嗤之以鼻,不想回答。
“大夫施针的时候,一般越快越好,俗话说快刀斩乱麻,这样能发挥的作用才是最佳的。当然也有缓慢刺激的法子,施针之时再融入独门内力,只是那极费力气。当然作用也是非常显著的。如果真是到了一定的境界,甚至连针这种外物都不必借用。”
邱好古突然听到背后有人在说话,似乎也是个大夫,邱好古嘿嘿一笑,看来是个同道中人啊。他也不回头,继续忙活自己的。
“但是也不是所有的大夫施针慢都是为了融入内力来刺激穴位,有的只是天生手残而已。归儿你看那边那个,对就那个穿王八绿袍子那个,啧……这就是个天生手残的,看着就替他着急。”
王八绿?邱好古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袍子,停下手中动作,回头看去。
“人家盯着你呢。”君归毕竟是君家刚正的君侯身边养出来的,虽然淘气了些,但是该有的礼节风度却一样不缺,看见她嘲讽的人扭头来看,立刻拉扯她的衣袖提醒她噤声。
衣白苏一脸正直:“他盯着我他就不是手残了吗?”
君归一噎,他刚刚也看见了,那人下针的时候手确实是哆嗦得非常厉害,不似旁的大夫那般稳。再看衣白苏一脸我说实话我没罪的模样,不禁头疼:“虽然是事实,但是你不能这么说话。”
邱好古其实并没有生气,他手残确实是事实,也没必要生气。只是看着这两人,他心中涌上一股古怪又熟悉的情绪。
他每次捻起金针的时候手会剧烈发抖,这对一个大夫来说是致命伤,好在他对医术造诣颇深,下手不稳也只是使他行医之时有些艰难而已,并不断绝他的医道。他十几年前就已经成名,世人称呼他是山东第一鬼医,便是在整个大秦,那也是数得着的。
自从衣荏苒死后,大秦已经没有人会跳出来嘲讽他是个手残了。
是的,衣荏苒。
大秦有资格能够挑衅他的,只有衣荏苒,即便如今有宗师之称的沈朝之,在他眼里也是个后生晚辈,根本不够资格和他平起平坐!
他掐指算算,衣荏苒死了十年了,哎……这突然有点想念的感觉是怎么回事啊。
邱好古的心情瞬间更古怪了,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衣白苏。”那小姑娘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又低头看了看那男娃,不忍地摇了摇头。
“你叫什么名字再说一遍?”他升级顿时提高了八度,邱好古是个大夫,听见药材名字就在脑子里过它的药性已经是习惯,白苏:散寒解表,理气宽中。用于风寒感冒,头痛,咳嗽,胸腹胀满。古名荏苒。“衣荏苒?!”
“你快把人家娃娃玩死了,几年不见越发阴毒了啊老邱。”邱好古本就是山东有名的毒医,十年前要钱不要命,不给钱宁愿看人死在路边也懒得动手去救治,他那时候就对人体试验颇感兴趣,居住的药谷有不少被药物副作用毒瞎毒哑的丫鬟仆人。十年后没想到他竟然变本加厉混进瘟疫区来继续做他的人体试验。
邱好古脸色变换几遭,他脑子里过了几种可能,反倒平静下来,呵呵一声:“你行你上啊。”
衣白苏一撸袖子,也呵呵一声:“愚蠢的凡人,跪下看好。”她上前几步,扭过头,突然道,“归儿,把药箱给娘拿来。”
君归自刚刚邱好古那一声“衣荏苒”后就愣住。完全想不通他们在玩什么把戏。
衣白苏突然在邱好古看不到的地方对他眨了眨眼睛,挤眉弄眼个不停,又往邱好古那里撇了撇,似乎要他故意做戏一起骗人。君归恍然,她似乎是要救那个男孩。但君归心中还是不太愿意。他人的命跟他又有什么关系,他凭什么要陪她做戏?!
没犹豫多久,邱好古的视线就已经扫了过来,君归看他一眼,“老邱”,“手残”,“瘟疫区”,这几个关键词在他脑中一过,他瞬间确认了邱好古的身份,长安传闻此人外表君子翩翩,可内里却是绝对的阴毒卑鄙,君归心中叹息,觉得自己没什么选择的余地,他拎起手边药箱,往衣白苏旁边一丢,算是默认她是娘亲。
“你叫什么名字?”邱好古问道。
“君归。”
“哟,君晞是你爹啊?”
“嗯。”
“亲爹?”
“……嗯。”
“不太像啊。”
“爷爷说像。”
“他老糊涂的,床上躺了有十几年了吧?我跟你说啊,衣荏苒当初可是花心萝——”
“邱好古你离我儿子远点,别染他瘟疫了,我清早才给他涂的药水。”衣白苏一边诊脉,一边还有空朝身后吼。